舀了半瓢水,古咚古咚喝了,然後才答道:“那點活兒,四五個木匠都去了,還不快?”幹了二十多年木匠,老薑頭的手藝在屯裡是數一等的,因此,看不上別的木工,言語中,經常露出這樣的意思:全屯子有他一個木匠足夠了。鳳友娘問:“不就是修第三分公司紀老六那破車嗎,還用四五個人?”大隊建成“農工商聯合體”之後,原有的小隊就變成了分公司,聽上去彆扭,叫上去更彆扭。鳳友娘練了多少回了,這是頭一回叫得順了點口。老薑頭道:“那車前天俺一人就拾鬥完了,還用他們那幾個二X?是給伍經理家修房子,收拾他家那下屋。”鳳友娘不解:“他家那幾口人,連三間房都住不了,還收拾下屋幹啥?”老薑頭抽出菸袋,裝上煙末子,就著灶頭火點著。先抽了一口,又擠出一口清口水,箭一樣射進灶炕,然後才道:“說是縣裡有個姑娘,到咱這兒來找工作哩,當啥‘總經理秘書’,要住在伍經理家哩。“鳳琴問:“真的?經理秘書”聽上去跟電影一樣哩!就一個人?到咱這兒來?”鳳友娘問:“當秘書,咋不到靠山屯去,那兒不是有個大公司嗎?”老薑頭故作出不耐煩,每當他無法回答什麼時,就是這種口氣:“你問俺,俺哪兒問去?”再說,管人家閒事幹啥,又不是住到咱家?”鳳琴更來了勁:“是啥樣一個人兒,啥時候來?”
姜鳳友這時已經忘了手中的書,抬著頭,把耳朵豎立起來,聽著那外間說話。老薑頭剛要說什麼,院子裡陣亂,鳳芝,也就是鳳友的三姐來了,懷裡抱著一個孩子,手裡還領著兩個。她才二十六歲,臉面還紅花般秀麗,身子已經壯得不行了,因為不停地生孩子,也因為特別能吃。懷裡的孩子,手裡的孩子,都在吃著剩大餅子,她自己嘴裡也嚼個不停。進院來,她就朝那條大黃狗喝個不止,防備它不認人,咬了孩子。大黃狗自然認識她,而且,認識到不管自己怎麼叫,嗓門也不會比她高,因此,把張到一半的嘴又閉上了,繼續在陰影裡打盹。一進門,鳳芝就叫:“媽,大奎二奎和小三兒先擱這兒啦,工聯體今晚有事,我得去幫忙。是那個縣裡的秘書了,總公司要開個歡迎會兒,佈置會場,桂英坐月子,婦聯的事,就得我張羅啦。”
“哎呀,真來了呀?”鳳琴叫起來,興奮得小臉泛紅,“啥樣個人兒啊,男的還是女的?多大啦?叫啥呀?”
“你們還不知道哇?”鳳芝一邊把孩子放下,一邊道:“是個姑娘啊,姓劉,人長得沒治了,你要不看,真不信還有人長那麼水靈的,聽說,是縣長的閨女哩,叫啥還不知道。一笑那個甜勁啊,甭提多好看了。行啦,我得快著去啦,要不,一會伍經理又開罵了。爹,那劉秘書的屋於是你拾斗的?完了?”老薑頭沒理她,抽著煙,又把一股口水射進灶膛。鳳友聽三姐腳步連響,迅速去了,才把腦袋放在炕上,脖子已經酸透了。吃飯時,老薑頭訓鳳友:“放學回來,也眼裡有點活兒,菜園子早該澆水啦,放著洋井在那疙瘩,壓兩下又咋的啦?就知道扎炕頭上看書,想咋的呀?還能看出花樣來呀?莊稼人,就得種地幹活過日子,整天價你瞅你,看書看得眼都直了。想幹啥呀,養大爺呀?”鳳友不說話,悶頭扒拉小米稀粥,臉都氣紅了。一邊很響地喝粥,一邊心裡說:“種地的就不能看書?古代的名人義士,多少就是耕讀出身?”想著那些人的榮譽和氣節,心就動了一下。又想到父親如此的無理,忽然就有一股逆氣,在肚裡產生,不由得放了一個屁。鳳琴哈地笑了一下,又趕緊吐一下舌頭,把笑收住。
這時,牆上的小廣播喇叭響了。突然的一陣電流尖叫把人都嚇了一跳。先聽到刺耳的敲打話筒聲,然後,又是清嗓子,就知道是伍經理要說話了。“然而呢。”伍經理的公鴨嗓開腔了。他沒文化,連自己的名字都籤不了,可是,不知從哪年開始學會了這麼一個詞,不管說什麼,開頭一定要用它。“然而呢,今晚全公司開大會,歡迎劉穎小姐。然而呢,劉小姐是縣上來的,要在咱農聯體實際一下,到咱巴蘭總公司當秘書啦。然而呢,咱們要表示熱烈歡迎哩,全屯……全公司,男女老少,是整勞力的,都給俺來啊,參加啊。然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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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友聽得不耐煩,飯沒吃完就出去了。回到自己屋裡,他又把那本《古文觀止》撿起,翻看著,知道自己一個字也沒看進。這時候,鳳琴叫喚著過來了,開門,差點讓炕上竄下的黑貓絆個跟頭。她衝貓跺了跺腳,才笑著對鳳友道:“小哥,伍經理叫你去總公司呢。”鳳友頭也不抬,悶聲道:“叫我幹啥?”鳳琴道:“俺咋知道呢?小哥,你快去吧,趕緊回來,俺還有題要問你呢。”鳳友就來到總公司大院,一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