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姑娘媳婦的一大幫人正忙著給大屋子裡掛紅燈,貼牆紙,裝點得象新房一樣。領頭的自然是三姐鳳芝。看到鳳友,三姐就吵吵八火地說:“哎呀任會計正找你呢,快,快去呀。”朝裡屋一指。任會計正撥打著算盤,開單子,讓一個叫二鬼的人去採辦歡迎會用的物事。鳳友一進來,他就急忙把二鬼打發走了,對鳳友說:“伍經理等你半天,剛走,叫掩跟你佈置。是這麼幾件事:一呢,叫你寫幾條大標語,熱烈歡迎啥的,掛在會場裡頭,二呢,叫你寫篇歡迎詞兒,給伍經理,呆會,他讓你給送他家去呢。”
鳳友知道,一碰到這種場合,伍經理就會要他寫篇什麼“詞兒”,再當著他的面,領著他一句一句地念幾遍,這樣,弄好的話,一個大不識的“總經理”,就能背下那麼個大意來,一講話也就有了“水平”。當下接過任會計遞過的紙筆,鳳友就在會計桌邊坐下,想一會,寫一會,半小時不到,也就弄出來了。任會計看得直咂嘴,說:“到底是高中畢業,就是有水兒。”讓鳳友快去找伍經理,說他這會兒正在家裡,給那個“劉秘書”接風洗塵呢。
伍經理家在屯子最南端,地處高坡,站在院子裡能看到倭肯何,風水自然沒的說。鳳友沒進院子,就聽見了上屋那三間大房裡傳出的聲浪,是人在酒酣腦脹時才有的那種熱火勁,說著大話,發出不負責任的叫嚷。好幾個婦聯的姑娘媳婦正在外間忙著,煎炒烹炸,辣煙嗆人。二鬼從供銷公司辦來了更多的酒、罐頭、調料。回民戶馬從恩穿著皮圍裙,剛殺完一隻羊,正在院子裡血淋淋地收拾。伍經理的女人,高顴骨,大下巴,在外屋指揮著幫廚的男男女女,見到鳳友,嘩地一聲笑了:“啊呢。”這也是她的口頭語,不知是何意思,“啊暱,鳳友啊,是不是來看小劉哇?”她以為鳳友是送什麼禮物之類的,這時候,她已經接過十幾戶送的雞呀鵝的了。發現鳳友兩手空空,臉一下就變了。鳳友說明來意,她竟不讓他進去,冷著臉子走入了裡屋。那裡,猜拳行令聲中,夾著伍支書的公鴨嗓,說得更加熱鬧非凡。不一會,伍支書的女人出來。眼色完全是對待要飯花子了:“啊暱,你叔讓你等一會子哩。”就用身體語把言把鳳友請出了屋。鳳友在院子裡站著,一時不知幹什麼。回民馬從恩正耐心地繞著羊腸,看著令人噁心。鳳友把臉背過去,走到了院子的另一邊。從上屋的聲音里門他聽不出有女聲。那個劉穎肯定也在那裡,可是他聽不出來。
這時他才發覺自己就站在伍家的下屋旁邊。門窗都換成了新的,貼著紅紙花,一看就知是從供銷公司買的。窗玻璃上,也貼著幾種剪紙,當是屯裡的巧婦所為。他就走到窗邊,朝裡面看。裡面擺著新打的書桌,新打的椅子,新打的書架。上面擺放著書本,整齊,美觀。北邊一條小炕上擴鋪著紅綢被褥。炕櫃也是新做的,精緻得很。對面牆上,還掛著一個鑲著金邊的“經理包”,正中綴著金色的外文字母。最吸引他的,是炕沿下的一雙拖鞋。粉紅色的,鞋面象是緞子的,那麼小巧,帶出那麼多的女性的東西,他目不轉睛地看了好久。天黑了,上屋的酒肉之聲毫無消減。鳳友來回走著,每走到上屋門口,又無聲地退回。伍經理女人出來倒了兩回泔水,不正眼看他。最後,衝他說:“啊暱,去吧,你叔讓你上總公司去等哩,去吧。”幾乎是把他趕了出來。
在總公司房子裡又等了一個多鐘頭,還是沒有動靜。任會計說:“要不這樣吧,你先回去,把詞兒給俺瞧瞧,要是行,呆會俺跟伍經理說—說意思也就差不離了。”言下之意,他覺得今晚伍經理喝得那麼多,即使能開成這個歡迎會,也不會用什麼詞兒了。鳳友就把稿子從衣袋拿出,遞給任會計。除了幾個字之外任會計還都能認下來,就讓鳳友回家了。家裡,只有鳳友娘還在。小妹去玩了,帶著三姐的兩個孩子。爹去自家園子轉去了,這,已是他的習慣,總怕天黑以後別家的豬什麼的進地糟害。北炕上,三姐的最小的孩子已經睡著。鳳友幫著娘摘一會韭菜,說幾句閒話,就回自己屋了。開啟電燈,又看書,卻覺得那十五瓦的燈泡今晚格外暗,怎麼也看不進去。跟爹說過多少回了,想換個大點的泡子,始終不肯。“我還給你換個太陽哩,錢呢?”爹叫道。如果有五瓦的,他一定再給他換小一點,那才是他的生活哲學:小一點,再小一點。可是,鳳友明白,問題不在燈泡上。今晚,他的心有點亂。不管想什麼,不知不覺地,總跟那個劉穎聯起來。她是什麼樣,說話什麼聲,有什麼脾性,都不知道,然而,在鳳友的心裡,她,和她那個名字,竟然渾之不去了。
九點不到,他就想睡覺了。把被子鋪好,他坐在炕頭,一時沒有再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