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上車來。車頭燈打出的近程光穿不透夜的黑。那一點熾白的光亮只把車前的山壁照亮了一片。雖只是一小片,也可以看出山壁陡峭的趨勢。壁間低矮的灌木叢,枯枝老叉攀巖而立。縱橫的枝叉間,樹根草莖間,攏著團團殘雪。毫無生氣的枝叉鬼怪的手臂一樣探向空中,在車窗前凝然不動。光亮之外是模糊黑暗的世界,只能看到山壁的褶皺凹窪處堆積著一片兒一片兒的雪條,一條一條鱗片般直蓋到山頂上去了。山間的樹木也影影綽綽,一團一團,粗硬的黑毛般長在山體上。大山就像個巨大的長著白色鱗甲的怪獸蹲伏在黑暗裡。東北大平原上極少見山,偶有,也是丘陵一樣線條柔和。然而在我家鄉一帶,山勢不知什麼原因變得陡峭起來。地勢也險惡。山道像帶子一樣盤旋迂繞著在山間穿行。入冬,雪後,山道上的積雪,被來往的車輛壓成光滑的鏡面,汽車行在上面,隨時都有掉下山崖或是翻車的危險。我們從下午起就走上了彷彿是層層密林阻攔著的山路,一直走到天黑,目的的還是遙不可及。我看著車前方的山壁,覺得巨大的山體就要向汽車直壓而下。路邊陰暗兇惡的山石和山鬼般奇形怪狀的樹林都蠕蠕而動。我眼前便出現這樣的幻象:甲殼蟲般停在群山中的小汽車,忽然被白日裡幻化成岩石和樹木;在黑夜裡又突然間復活了的魔獸和山鬼團團圍住,車中的三個人也立即被這些怪物吸乾了血肉,變成了三副枯骨,和於陽畫在身上的骨骼一模一樣。只是沒有痛苦的人臉和紅唇放在骨架當中,也沒有那些彩色的條紋作陪襯了……司機終於開門上車了,他把油桶往腳下一塞,便發動了車子。車頭的遠端光一下子打了出去。路邊的樹木與樹林並沒因這強光而退怯,反到以更氣勢洶洶的勢頭向車頭直撞了過來……又從車旁掠過去了。
“走了有一半路程了吧?”我小聲問坐在前面的司機。
“還沒呢。大概只走了三分之一吧,前天下了點小雪麼,道就難走。”司機大概從我小心翼翼的聲音裡聽出了我的膽怯。他又說:“別看這山裡黑,其實一點沒事,只要沒有人出來搶劫,鬼來了都不怕。”
“什麼?鬼!在哪裡?”於陽忽然從夢中驚醒,猛地坐直了身子,一雙眼睛在黑暗的車廂裡如兩點鬼火,不安地跳動著四處環顧。--我想於陽此時看到的我,也該是一副模糊不清的臉龐,一雙眼睛因反映著車外的燈光而變成兩個閃亮的鮮明的亮點兒。這樣子看起來真像傳說中的鬼呢。
“不在哪裡,是司機大哥在開玩笑。”我安慰於陽說。在遠離大都市的鄉村山道上,我改回了稱同齡男人為大哥的習慣,而不叫他城市裡的通稱:先生。
“啊,”於陽又閉上了眼睛。在我身旁跳躍著閃動的鬼火便消失了。在我以為他又沉入夢境中的時候他閉著眼睛開口說:“我夢見鬼了。很多的鬼,都從山上跑下來。他們手裡都拿著兵器呢。”
“這不奇怪。”司機搶先說:“凡是有人夜裡走山路又睡著了的話,山裡的鬼就託夢給他們。這山裡有老了鬼了,聽說是被日本人趕到山裡做礦工的人死後變的。小日本佔領的時候可是死老了人啦。還有就是俄國鬼子和小日本佔領時期山裡的游擊隊員死後變成的。你夢見那些鬼們都拿著槍,那就可能是游擊隊的鬼。”司機像是在說一件大事似的一本正經地說,“啊,聽說最開始的游擊隊還是一個女人拉起的呢。後來這個女人被自己家裡的人活埋了。你要找的那個人就是這女人的後代吧?”司機說著回頭看看我,希望從我這裡得到答案似的。我裝作看窗外的山道避開了他的目光。玻璃上映著的他模糊的臉轉瞬變成了後腦勺。
這個司機,有著東北地區大多數男人都有的粗大健壯的體魄,也有著同大多數東北男人一樣健談的舌頭和粗獷的性格。從他那不講究的穿著,隨便的態度,以及古銅色的臉上,能看出他不僅是本地人而且是地道的或是剛從鄉下走出不久的莊稼漢。那麼,他聽說了在山中廣為流傳的我們家祖先的故事便不是什麼稀罕事。在不久前,他問我:“你要去家廟?去看親戚吧?那親戚姓什麼啊?”我告訴他我的親戚姓華後,他就回頭著意打量了我一會。現在我知道他為什麼打量我的原因了。聽說我要找住在家廟的姓華的人,便把這人和傳說中的傳奇人物聯絡起來,並且確認那個傳奇人物就是這人的祖先也是太冒失了點。
“山裡真的有鬼嗎?那還有狐狸精變成女人和男人幽會的事吧?”於陽開玩笑地說,他已完全清醒過來。
司機報復我剛才的冷淡似的好一陣子沒開口,待到開口說話時,語氣裡也有著負氣的故做的傲慢。“老輩子傳說那個拉桿子和俄國人打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