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就是狐狸精投生的。”司機說著轉頭看了看我,像是看看他要說的話會不會引起我的不快來。“就是這個女人讓一個家族受到詛咒,到現在都整整一百年了。我跟你說那個詛咒可靈了,華家的女人每一代都有一個不得好死,華家就沒見過男人,老輩子說,就是有男人也都是怪物……”
“一個怪物。”丈夫看著嬰兒,說。他抬起頭看看我,臉上的笑容悽慘無比。“怎麼會這樣呢?”
我無言以對。某一根神經在腦子裡蹦跳著疼。眼睛裡卻已經沒有淚水了。
剛從醫院回來的,不到一個月大的嬰兒靜靜地躺在床上,不哭不鬧,以成年人疲倦而悲哀的神情看著坐在他旁邊的父母。這神情是透過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傳達給我的。我們的嬰兒有兩張臉,或是有兩個頭,兩個像並蒂而生的梨子一樣長在脖頸上的兩個頭!嬰兒轉動著這兩個頭打量著他剛剛認識的家。有著成年人表情的嬰兒,大概會看到專為他佈置好的房間,並對這房間產生印象吧?他會看到牆上粘滿了白雪公主,小矮人,小鴨子,小貓咪等卡通圖片,而意識到父母準備歡迎的是個女孩,而不是他,他還可能透過粉紅色的小毯子認識到這一點吧?正因為如此,他才有那麼悲哀的表情?
第一天(上)(3)
“我們……今後拿他怎麼辦呢?”丈夫又說。
“等以後,科學發展了,可能會有辦法吧。”我這樣說著的同時,內心深處生出的灰溜溜的絕望卻把這句本該生機勃勃的話壓得有氣無力。
“兩個大腦是完全連在一起的。現代的醫學無法把它們分開。”儒雅的腦科專家說。
我怔了半天才明白他的話意味著什麼。“就是說他只有保持著這個樣子渡過一生嗎?”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我心裡湧起了深深的絕望與悲哀。我還未及仔細想過的孩子的未來已經先向我顯露出悲慘的實質。孩子還太小,他現在無法體會的悲痛已經預先壓在了生了他的我和丈夫頭上。我緊抱著全身都裹在包被裡,因而看不到的嬰兒說:“要是硬分開的話,孩子會變成植物人嗎?”
“不會變成植物人,但會死亡。--我們也很同情你們啊。可我們盡了力,這樣的孩子……可能在形成胚胎時是雙胞胎吧,後來,不知怎麼就這樣了。人體自身的奧秘人類知道得還太少啊。”腦科專家嘆息著說。那一刻我僅存的一點希望也破碎了。
“拿他怎麼辦?……畢竟是我們的孩子啊。”丈夫看著小床上的嬰兒自言自語。然後抬頭看看我,眼睛裡都是疑問與不確定。那一刻,丈夫更像個無助的孩子。
“是啊,畢竟是我們的孩子……”我應聲蟲一樣重複著丈夫的話。“我們應當照顧他。”
“我實在太累了,你來照顧孩子一會兒吧。”我說。
“好吧。”他說。他不看我。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上。頭枕著喝空了的酒瓶。身上的衣服佈滿褶皺和骯髒的汙漬。接著我就看到我身上的衣服也骯髒不堪,我的頭髮也好多天沒洗了。孩子已經把我和丈夫的生活拖垮了。“都是為了孩子,什麼時間都沒有了……孩子的食量很大,大的驚人,他的精力也異常充沛……現在就會翻身了,才兩個月啊……時刻不能離人。”我說。
“別說了!”丈夫說,“我知道他有兩個頭,一個頭清醒時,另一個就會沉睡,每一個頭都能指揮肢體的運動!他有的是精力!我知道,我會看住他的!你不用提醒我!”我默默無語地走回我們的臥室裡,在床上躺了下來。我本以為極度的疲乏會使我立即如同死亡一般睡去,可我瞪著幾天幾夜也沒合過的眼睛久久不能入睡。丈夫粗暴的話已經如劍一樣刺進了我的胸口。
昏黃的燈光照在丈夫身上。丈夫的身影長長地鋪過地毯,鋪過嬰兒的身體,黑黑的一道。嬰兒一個頭睡著,另一個頭轉動著黑亮黑亮的眼睛看著他。兩隻小腳蹬動著,試圖讓小手抓著小腳玩耍。丈夫跪在嬰兒床邊的地毯上,彎曲著脊背,頭伏在地上,臉埋在雙手裡呈磕頭的姿勢。呼嚕嚕的像停水時水籠頭髮出的聲響從他的手裡傳出來。丈夫在哭。撕心裂肺又壓抑地痛哭。我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抱住丈夫,淚水無聲地從臉上掛下來,我想哭出來,可疼痛如同一枚堅硬的核堵住了我的嗓子,使我哭也不能,叫也不能,呼吸都要窒息。丈夫承擔的壓力更大些吧,因而他頂不住先崩潰了。丈夫看了看我,猛烈地掙開我的手臂,回頭看了我一眼,起身跑了出去。他的臉上都是淚水,還有怨恨。
“你別喝酒了!我受夠了你的醉薰薰!你看這個家還像個家的樣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