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序章
鏡面上蒙著灰白的塵垢。銀亮的水銀色已經變得花白灰暗。女人站在花白灰暗裡,像站在一團濃厚的白霧中。濃霧裡她白衣飄飄蕩蕩。臉雖不很清晰,五官倒能分辨出大概的輪廓。開始我還以為她是我自己在鏡子裡的投影。她那與我酷肖的五官和悽慘悲苦的神情引起我這樣的誤會。可我立即就看到她頭頂著碩大的髮髻,鬢邊簪著的一朵玫瑰花。發黑如漆,花紅似血。 忽然,我意識到,她不是我,她是那個百年前的幽靈。
序章(1)
午夜。我從夢中驚醒。心臟在胸腔裡砰砰跳著。貼著床的脊背,潮溼冰涼。睡衣的背部都被汗水浸透了。身體正在融成液體,血管和神經束,在體內縱橫著,像掛在空氣中的蜘蛛網。這樣的身體,無力,空虛,疼痛。我閉著眼睛試著抬手臂。一條動了。另一條壓在身下,已經失去了知覺。本能地,我想把它從身下抽出來。試著動了動,然而失敗了。
“我的身體正在走向死亡!”這樣的意識一下子出現在我的思維裡。我就開始細細分辨體內每一個細微的感覺,希望找出一點活潑的願望,來證明我還活著。然而,像以往一樣,我又一次失忘了。我身體的各個角落反饋給我的感覺資訊,都是疼痛。即使這疼痛也像被壓的手臂一樣,麻痺,遲鈍,懶洋洋,而不是新鮮銳利的了。“死亡的意義在於肉體官能的停止還是願望的消失?”這一疑問慢吞吞地從我大腦裡鑽了出來,進入我尚沒清醒的意識裡。然而我無從辨別。哪位哲學家說過來著?死亡才是最大的真理,走向死亡的過程無關緊要?這句話和那個哲學家的名字一樣,尚處於模糊不清中就被我立即丟開了。我模仿著死屍,緊閉雙目,這樣,在外型看起來我更像個死者了。似乎是忽然地,下腹的脹痛提醒我,我還沒死透,至少,身體還有排洩的慾望和要求。也就是說,不管我怎麼像一個死去的人,我的身體機能還是正常的。這可真讓我沮喪。然而我不願意睜開眼睛,依然像個死屍一樣,閉著眼睛從床上爬了起來,伸出腳去,向左,向右,向前,向後,探。找到了。拖鞋被踢到了床裡底下。把腳伸了進去,站起來,慢騰騰,硬僵僵地走出臥室,穿過客廳……這時,乒的一聲,我的大腿碰著了什麼東西。這聲音宏大,清晰。我甚至可以感到凝滯的空氣像被風吹拂著的布一樣抖動起伏。我閃過一個模糊的念頭:這抖動的聲音之佈會不會掃到伴侶而把他吵醒?但這念頭並未成形,它被我身體裡新激起的疼痛感淹滅了。雖然這病痛只是使我身體裡已有的疼痛起了一點微小的震盪……衛生間,摸索著,開啟馬桶的蓋子,……就在這時:有人在看著我!這一意識猛然撞上了我遲鈍的大腦裡。我一下子清醒了。我睜開眼睛就看見了她。
她就站在我對面的鏡子裡!
鏡面上蒙著灰白的塵垢。銀亮的水銀色已經變得花白灰暗。女人站在花白灰暗裡,像站在一團濃厚的白霧中。濃霧裡她白衣飄飄蕩蕩。臉雖不很清晰,五官倒能分辨出大概的輪廓。開始我還以為她是我自己在鏡子裡的投影。她那與我酷肖的五官和悽慘悲苦的神情引起我這樣的誤會。可我立即就看到她頭頂著碩大的髮髻,鬢邊簪著的一朵玫瑰花。發黑如漆,花紅似血。
忽然,我意識到,她不是我,她是那個百年前的幽靈。
她找我來了。
她在鏡子裡遠遠地看著我,哀傷的神情似昭示著她隨時都要說出話來。
我一動不動。冰涼從腳底升起,灌臘腸般迅速地灌滿了我這個一百六十二公分高,四十公斤重的瘦弱肉體裡。我確信剛才,在我半睡半醒之間,注視著我的就是她。
我熟悉她。
不是因為她有著和我相似的面容,也不是因為在某種意義上說她已經和我共同生活了幾個月。而是她的形象伴著那個詛咒,已經被我的祖上們經過了一代又一代的口頭傳遞,像傳接力棒一樣傳給了我。我看著這個百年前的幽靈,意識中閃電般地閃出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來:翻卷的陰雲下,一個白衣女人衣袂飄飄地從草地上走過。她所踏著的根根細草並沒有絲毫被踐踏的可憐相,依然若無其事地隨風起伏。這使她看起來像是御風而行,……我和我的孿生妹妹華夏看著她的背影--只看到背影--一直走到荒野中的那幢大石屋子裡去了。就在那天傍晚,住在大石屋子裡的我們的姨媽觸電身亡了。她是不祥和兇殘的象徵。她出現,必帶來死亡。一百年來,一直是。這幾個月以來,我在半夢半醒之間總是看到她模糊的影像。像這樣清醒而又面對面地與她相對的情形還是第一次發生。我想我要死了,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