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灞橋。
眾人都是同甘共苦的旅伴。出發前無不抱著“可能會死在海上”的覺悟,才向異國出發。
四船出發,二船沉沒於海。
大家飽嘗艱辛,方得生來目的地的異國,今日卻要離別了。
昨夜,雖然道盡千言萬語,每個人的心中卻似乎還有話尚未說完。
然而,卻也不知還要訴說些什麼。說得出來的,盡是些不斷重複的短句。
“一路順風!”
“平安無事!”
如此的短句當中,真是百感交集。對歸去者而言,賭命的船旅正等在前方。那可不是保證一定平安返抵日本的歸程。
臨別依依,藤原葛野麻呂靠近空海的馬匹,低聲說道:
“空海!此次多虧你的才能,幫了不少忙。”又加一句:“千萬活著歸來啊!”
不待空海回答,葛野麻呂已經轉過身子。
臨別之際,所有人幾乎都是淚流滿面。
葛野麻呂背對著空海,是不願讓他看到自己落淚。
只有逸勢和空海,並未落淚。愛說話的逸勢,今日也是靜默無語。
一行人就此出發。
走過灞橋上的馬蹄聲、車聲漸漸遠去。走過灞橋,往東前去,道途連綿不斷。那道路到底有多遠呢?送別者的空海和逸勢瞭然於心。因為他們也是經由那道路而來的。
路途雖遠,路的盡頭又是什麼呢?兩人也知道。
比起長安的華麗,此地像是窮鄉僻壤,但盡頭彼方正是日本的京城。
那是故鄉。
一行人漸行漸遠,最後連聲音也聽不到了。
空海和逸勢的前方,綠色的灞水悠悠地流著。
對岸的楊柳樹,剛冒出的新芽,籠罩在朦朧的綠意中。
此時,更讓人感覺春天已經來了。
一行人的蹤影,終於消失在原野那一方時,直盯著那兒看的逸勢喃喃自語:“那庸官,終於走了嗎……”
話到一半,逸勢的肩膀開始抽動,眼睛流出淚水,哽咽的喉嚨啜泣了起來。
只有空海未曾流下眼淚。
空海把馬停在逸勢後方,默默望著天邊,等他哭個夠。
——到處,皆是曼陀羅啊!
空海的眼神,好似如此訴說著。
碰到那漢子,是在歸途。
空海和逸勢,慢條斯理地策馬緩行。
“空海!”騎在馬上的逸勢,叫了一聲。
“何事?”空海直視著前方答道。
“我啊,舒暢多了!”
逸勢的神情,就如他自己所言,一派輕鬆舒暢,完全看不出方才嗚咽的模樣。好似甩掉什麼包袱一般。
“不過,空海!你這人啊,實在太奇妙了。”逸勢的口吻,好似有何不滿般。
“什麼地方奇妙?”空海依舊注視著前方答道。
走過滻水,已經可以看到對面的長樂坡。
坡道左右,並列著好幾家可以拂去旅人風塵的茶亭。
“你為何不哭呢?”逸勢問。
“為何呢?”空海事不關己地回答。
“是你的事。不要像在說別人的事一般。”
“說得也是。”
“正是這說法!這說法,就像是別人的事一般。”
“真是傷腦筋。”
“呆子!傷腦筋的人是我才對。”
“逸勢幹嘛傷腦筋?”
“因為被你看到了。”
“看到什麼?”
“不要問,空海。我很懊惱啊!”
“因為被看到流淚而懊惱嗎?”
“這件事,不要再說了。”
“先說出來的,不是逸勢嗎?”
被空海如此一說,逸勢為之語塞。
“空海!總而言之,我舒暢多了。”逸勢說道。
“嗯。”
“很舒暢——這件事,很重要喔。”
“嗯。”空海漠不關心地回答。
空海在馬上放眼望向遠方,一直注視遠方。他彷彿在呼吸著天地之間廣闊之氣。
兩人如此走到長樂坡之時。
“喂……”突然聽到有人在喊叫。
不過,空海和逸勢剛開始都不認為是在叫自己。
繼續前進時,那聲音又叫起來:
“喂……”是個很粗野的男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