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大字報與廢話的力量
大話、灌水,我們可以把它統稱為廢話,或者稱為負語言,因為它不產生價值和意義。語言作為生產和生活的交際工具,本身是應該產生意義和價值,廢話不能成為工具,只能是一種負語言。其實,人們往往忽略負語言在生活中的存在和作用,事實上日常生活中我們每天都在使用大量的廢話,就像傳媒每天產生大量的文字垃圾一樣,生活的延續和連線更多的時候是靠負語言在支撐的,就像思想的存在是因為有無數的人沒有思想一樣,語言的價值是浮現在負語言的泡沫之上的帆船,廢話也是有價值,有時候也是有力量的。《大話西遊》中,饒舌的唐僧被牛魔王捉住之後,對看押他的小妖精反覆灌輸“人的媽媽是媽,妖的媽媽也是媽”的廢話,居然讓看押的小妖精自殺了,與孫悟空的金箍棒功效一樣。這當然是一種誇張,但廢話的力量讓人生畏。
網路上的灌水族所使用的文體基本上都是文革期間流行的大字報,似曾相識又歸來說明一種文體存在的可能性。大字報產生的時代,是大民主的時代,也是秩序和法制混亂的時代,大字報的內容無一例外是攻擊性的,是不講邏輯和論證性的,為了引起注意,無一例外要危言聳聽,製造效果,作為一種政治方式在文革期間貽害無窮。大字報的作者和武俠小說中的那些俠客們一樣都使用一種暴力話語來獲得霸權效應,只是大暴力話語、霸權效應與語境有關係,文革期間的大字報能夠呼風喚雨,在於有合適的外部環境,有合適的“武林”背景。今天的大字報不僅違法,也沒有市場,因為一個秩序已經建立,法制漸趨健全的社會里,“大話”文體活躍BBS版上,倒是情有可原。第一,它是虛擬的,不要說匿名的,即使真名實姓也因網路的虛擬性而淡化,你即使講某人的真事,大家也以為在灌水,這和報紙就不一樣。第二,它是非政治化的,BBS雖然也議論政治問題,不過,它不像大字報那樣對具體人實施政治攻擊,灌水者往往顯示自己才情多於政治關懷,很少有人把恩怨放到BBS去解決。第三,廢話也需要有出口處,城市有下水道,人身上有排廢系統,廢話自然也應有集散地,網路沒有普及時,廣播電臺的聽眾交流充當了這個排遣角色。90年代初期廣播電臺重新煥發青春,便是開通了與聽眾直接交流的渠道,聽眾與主持人的交流的95%是廢話,但廢話有人說,也有人聽。至今那些沒有上網的市民還在透過電臺這個半自由的載體(因為電臺增設了監聽系統)來宣洩自己的情緒。一個社會,如果廢話沒有合適的通道,沒有固定的釋放渠道,集中起來發酵,也會成為一種可怕的能量。
大字報是一種武俠化的文體,沒有哪一份大字報不是大氣磅礴、豪情滿懷的,也沒有哪一份大字報不是以除暴安良、仗義執言的身份出現的,但大字報摒棄的是秩序、法制和理性,會攪亂、破壞正常社會的正常生活。而網上的大字報(比如灌水)、網上的武俠只是語言的狂徒,他們在虛擬空間裡的暴力和恐怖,在排洩他們心中的憤懣和黑暗之後,並不影響我們正常的生活運軌。從這樣的意義上看,大話無害。王朔對金庸、對魯迅的發難便是當代大字報的“傑作”,但絲毫也沒有一向魯迅的地位和金庸的暢銷,應了唐人那句“爾曹身敗名俱裂,不廢江河萬古流”。
2001年的初夏,周星馳因為《大話西遊》應邀來到具有百年輝煌歷史的北京大學講課,這不僅對星仔來說比任何一次演出都更為重要,對長期被內地人視為文化沙漠的香港來說也是莫大的榮耀,他們推崇的星仔走進中國的最高學府,而這之前,北大人曾歇斯底里地反對另一位紅影星鞏俐做該校的研究生,怕鞏明星玷汙了北大神聖的文化和高貴的學術。而同為明星的周星星(追星族的暱稱)卻被奉為座上賓,當國際影評委員會主任的鞏小姐則連做學生的份也沒有,這倒不是北大人勢利,而是那部《大話西遊》實在是經典。事後,我看了星仔與北大學子的對話記錄,北大學子不失北大的高超和深度,而星仔或許是到了北大的緣故,儼然有文化大師的氣度,真讓我驚訝。
如今上網的三件寶已有兩件被北大接納,金庸在更早的時候在一片爭論聲中當上了北大的文學教授,香港搞笑巨星周星馳借《大話西遊》也登堂入室,唯獨王朔一人落落寡歡在三里屯自家酒吧與北大隔城相望。王朔沒想到他恥於與知識分子為伍時,知識分子也會恥於與他為伍。不過,海納百川的北大不會這麼小氣吧?王朔也許會過把北大癮。
2001年10月5日於碧樹園
第9節 “三高”與真聲藝術(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