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最近開始離譜,甚至沒譜了。畝產十幾萬斤的衛星比比皆是,照片上那半大孩子在密密麻麻的麥穗上跳舞。老旦疑惑地問郭平原,郭說聽說那畝地裡至少摞進去了十畝地的麥子,裡面還藏著一條與麥穗兒齊高的板凳……
板子村的鄉親們歷來有存糧的習慣,如今這個習慣終於被糾正了。公社黨委下達了命令,為了迎接公共食堂的設立,任何村戶不準存糧,連種子都不要留——都歸了公社,還要種子幹個球啥?
翠兒為這事兒愁得長一腦袋包,家裡連個糧食粒兒都沒了,這心裡就像貓抓一樣不踏實。牲口和農具也都交上去了,翠兒只悔恨自己下手太慢,很多人家已經連夜把豬宰了,好賴那是一百多斤肉哪!老旦總要擺個帶頭的樣子,屁顛屁顛地就把牛拉走了。翠兒無計,只能把刀磨得飛快,向著那幾只母雞下了手。
全村上下並沒有為糧食衛星發射失敗而沮喪的,相反他們都認為這是少有的豐收,大家的幹勁兒依然高漲。人民食堂的出現讓眾人倍感新鮮,那感覺和在自己家裡夾夾縮縮地吃飯可大相徑庭。老旦只低頭點了一鍋煙,抬頭看時,謝國崖剛盛的冒尖海碗的麵條已經不見了蹤影,在村子裡這本不稀奇,後生們吃飯就這個大躍進的速度,問題是這已經是他謝國崖的第四碗了。等他站起身來,幾乎得用雙手抱著肚子才能走路了。開始的時候,老旦對村中勞力的胃口估計遠遠不足,喊餓的人竟有一小半,進食堂晚一些的沒準還抱個空鍋,革命群眾們怨聲載道,說這是啥球共產主義啊?連吃飯都不管個夠。臨村大隊的人蹭過板子村食堂的飯,說你們這鍋裡面可不咋地,刨半天看不見幾片肉,俺們村鍋裡面的豬肉都像娃娃拳頭那麼大,都共產主義了,吃飯還這麼藏著掖著?餓著公社的群眾,那可咋保持大躍進的革命勁頭哩?老旦和郭平原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餓壞革命群眾這個罪名二人可擔不起。毛主席說了,現在的問題不是糧食不夠吃,而是怎麼吃!這麼多的糧食一定要想辦法吃完,一天三頓吃不完就吃五頓,板子村吃完了還有公社哪。二人撓著頭皮算了筆賬,咬牙決定加飯,重新計算供給量,廚子也再加兩個,寧可撐死十對,不能餓著半雙!
人民公社大食堂讓眾人敞開肚皮的做法,終於讓革命群眾眉頭舒展了。十幾米長的麵條,堆成山的饅頭,以及那幾口超大的菜鍋裡大塊大塊的豬肉,在自個家哪捨得這麼吃呢?窮日子裡養下的習慣,吃個將就飽就行了,只有咱共產主義的大食堂才有這個氣派哩!可是很快,巨大的浪費出現了,對於食堂提供的堆積如山的飯菜,革命群眾很快就失去了原先那種打仗衝鋒的勁頭,不再覺得把自己撐個賊死是一樁幸福的事,曾經深不見低的胃口變成了上頓三碗下頓可以半碗的沒譜兒狀態,反正餓不著了,幹嗎還搶?原先自己吃飯的時候,地上掉個渣都恨不得趴下去舔了,如今公社的糧食就沒那麼金貴了,誰讓咱人民公社這麼好哩?
轉眼秋忙就過去了,豫北的秋風來得格外的早,秋雨還沒有落下幾層,那村口的楊樹葉子竟然已經黃了落了。糧食收倉入庫後,已經東倒西歪敞風漏氣的高爐也終於偃旗息鼓了,方圓幾十裡地裡再沒有可供冶煉的鐵件兒,謝老桂的搜尋隊搜遍了板子村和臨村,就差刨祖墳拔棺材釘了。十座曾經日夜不息的高爐終於在娃娃們的破壞下倒塌了,碎成一地煤渣般的焦屑。與之同歸於盡的是板子村周圍幾百棵生長經年的大樹,通通成了高爐的柴火。村口的大楊樹誰也不敢砍,據袁白先生講那是板子村的靈脈,砍了就會落災,當年的土匪曾經把老村長綁在樹上燒,火苗剛起來,已經落霜的季節,竟然澆下來一場傾盆大雨,土匪在驚恐中逃去了,老村長毫髮無損,村民們就把它供成了神。
與秋天同時來到的,是板子村革命群眾無所事事、焦躁不安的失落。家徒四壁,空空如也,曾經漫溢的麵缸和米缸都裝了水,雞鴨豬狗都成了公社的財產,被統一配置了。各傢俬自做飯是公社嚴格禁止的,當然想做也做不了——沒米也沒鍋!鄉親們面對著一片空白的秋後生活,簡直是手足無措了。所謂收成,以及過冬的糧食和棉、布儲備,都裝進了公社和大隊那一排排倉庫,說是大家的,終歸是在別人的圈兒裡,心裡還是酸酸的。眼見著天就冷了,這個共產主義的年過起來會是個啥樣哩?
才剛入冬,板子村的寧靜就被一連串最新指示衝破了。黨中央向農村發出了“拔白旗、插紅旗”的號召,要求各公社把一切“白旗”以至“灰旗”統統拔掉,把紅旗普遍插起來!“白旗”和“灰旗”怎麼拔?誰是“白旗”誰是“灰旗”,上面並沒有給出明確的說法。運動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