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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義真的是在俊德的二畝地裡。地挖出了一大片,他熱得脫了褂子,正靠在地塄上吸黑捲菸。地塄上歪歪扭扭地長著一排酸棗刺,沒有葉子,枝幹像一堆蛇體龍爪。有一處塌陷,一棵酸棗刺的根鬚露了出來,飄飄蕩蕩的,而枝頭上仍有一顆酸棗,夏天義手伸過去將棗摘了噙在嘴裡,眯著眼看起遠處的清風街。他看得十分專注,連我們到來都不曉得。啞巴要叫,我制止了,蹴下身也往清風街看,街前街後紅著天黃著地,街道是白的,街房是黑的。我說:“這有啥看的?”夏天義回過頭來,吃驚地看著我們,叫道:“哈,給我送飯來了,這麼好的飯!”他把黑捲菸塞在我的嘴裡,端過碗就吃起來,黑捲菸太嗆,我就扔了。夏天義人老了,吃飯仍然狼吞虎嚥,一碗飯一碗菜很快就吃完了,脊背上的汗道一股一股往下流。碗裡還剩下那麼一疙瘩米飯了,他站起來,走到地塄上吹淨了一小塊硬地皮,把米飯放了上去,然後他退過來,對我們說:“你們都吃了?”一群麻雀飛了來,還飛來了一隻土鴿,它們好像一直就在附近等待著,立即在硬地皮上叫著吃著。我說:“二叔,二叔,這是你養的鳥?”夏天義卻靠在那裡睡著了,酣聲在拉風箱。
夏天義睡著了,我和啞巴離開了二畝地,狗剩卻在喊他。他這一喊,酣睡中的夏天義聽到了,躲在不遠處的一叢墳墓上的鬼也聽到了。可憐的狗剩只剩下了幾天的壽命,但他不知道,還滿懷希望地補栽十二棵核桃樹。從二畝地往上,經過一段土路,伏牛樑上的“退耕還林”有他一塊地,栽種的核桃樹死去了十二棵,當他領取“退耕還林”的補貼時,上善責令他一定得把死去的樹補栽齊,他就去補栽了。他三年前去潼關的金礦上打工,今春回來錢沒掙下多少卻患上了矽肺病,手腳無力,幾乎成了廢人,所以補栽樹後又擔著水去澆灌就很艱難,爬坡幾十步,便停下歇歇。狗剩是歇著的時候,看見了夏天義,他高了聲說:“老主任,老主任,你種起俊德的地了?”夏天義醒來,說:“你幹啥哩?瞧你的臉,土布袋摔過一樣!”狗剩說:“我補栽些樹苗。”夏天義說:“這個季節你栽樹能活?”狗剩說:“缺了十二棵,原本想冬裡補上,可上善須讓我補上麼。”夏天義說:“補上也是死的。”狗剩說:“能活就活,就是不活從遠處看數兒是整齊的。你咋樣種俊德的地?”夏天義說:“除了繳土地稅,一年給他二百斤毛糧。”狗剩說:“那有些划不來。”夏天義說:“總不能讓地荒著啊!”狗剩說:“地荒著是讓人心疼。這‘退耕還林’國家是給補貼的,可頭兩三年樹苗子小,行距又這麼寬,地這麼閒著多可惜!”夏天義說:“是可惜!”狗剩說:“那你說,這行距間能種吧。”夏天義說:“不影響樹苗麼。”狗剩就喜歡了,說:“咋能影響?不影響!種不成莊稼了也能種些菜麼。”
《秦腔》第二部分2(7)
這一邊說話,狗剩真的就在樹苗的行距間翻地鬆土。清風街的人是南山的猴,一個在陽坡裡撓癢癢,一群都在陽坡裡撓癢癢。看了狗剩的樣,七家八家也去翻地鬆土,翻鬆開了就等著天下雨。
天旱得太久了,肯定是要有雨的,許多人家剛剛翻鬆過了伏牛樑上的坡地,天就陰了。那天天陰得很奇怪,先是屹甲嶺上起了蘑菇霧,蘑菇雲越長越大,半個天就暗下來,戲樓南的埔畔上,一疙瘩一疙瘩的黑雲往下掉。掉下來又飛走了,那不是雲,是烏鴉。哪兒來的這麼多烏鴉?大清寺的白果樹也成了黑的,落住了一隻貓頭鷹嗚嗚地叫。貓頭鷹一叫,是貓頭鷹聞見了人將要死去的氣息,狗剩的老婆聽到了,心裡陡然地發慌,想到:是不是狗剩要死了?這念頭剛一閃過,她就罵自己想到哪兒去了,啪,啪,打嘴巴。從家裡出來要到伏牛樑上找狗剩,才到街上,便見狗剩從伏牛梁往回跑。狗剩是跑得一雙鞋都掉了,提在手裡還是跑,後來氣就不得上來,窩蹴在路邊歇著。
正好夏天智過來,說:“狗剩,娃娃學習咋樣?”狗剩哎喲一聲趴下來磕頭,說:“多虧你出錢讓娃娃上了學,我還沒謝你老哩!”夏天智說:“起來起來,我是稀罕你謝呀?幹啥麼,累成這樣?”狗剩要回答,氣又噎得說不出來,舉了手指天。夏天智說:“天要下雨呀。”狗剩說:“是天意!”夏天智說:“也該下雨了。”腳步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