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一個人。現在他爸爸見了他,只感到憤怒與無可奈何,私下裡又有點怕。他爸爸說過的:〃打了他,倒是不哭,就那麼瞪大了眼睛朝人看著。我就頂恨他朝人瞪著眼看──見了就有氣!〃這時候,傳慶手裡燒著�,忍不住又睜大了那惶恐的眼睛,呆瞪瞪望著他父親看。總有一天……那時候,是他的天下了,可是他已經被作踐得不像人。奇異的勝利!
�簽上的鴉片淋到�燈裡去。傳慶吃了一驚,只怕被他們瞧見了,幸而老媽子進來報說許家二姑太太來了,一混就混了過去。他爸爸向他說道:〃你趁早給我出去罷!賊頭鬼腦的,一點丈夫氣也沒有,讓人家笑你,你不難為情,我還難為情呢!〃他後母道:〃這孩子,什麼病也沒有,就是骨瘦如柴,叫人家瞧著,還當我們虧待了他!成天也沒有見他少吃少喝!〃
傳慶垂著頭出了房,迎面來了女客。他一閃閃在陰影裡,四顧無人,方才走進他自己的臥室,翻了一翻從學校裡帶回來的幾本書。他記起了言丹朱屢次勸他用功的話,忽然興起,一鼓作氣的打算做點功課。滿屋子霧騰騰的,是隔壁飄過來的鴉片�香。他生在這空氣裡,長在這空氣裡,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聞了這氣味就一陣陣的發暈,只想嘔。還是樓底下客室裡清淨點。他夾了書向下跑,滿心的煩躁。客室裡有著淡淡的太陽與灰塵。霽紅花瓶裡插著雞毛帚子。他在正中的紅木方桌旁邊坐下,伏在大理石桌面上。桌面冰涼的,像公共汽車上的玻璃窗。
窗外的杜鵑花,窗裡的言丹朱……丹朱的父親是言子夜。那名字,他小時候,還不大識字,就見到了。在一本破舊的〃早潮〃雜誌封裡的空頁上,他曾經一個字一個字吃力地認著:〃碧落女史清玩。言子夜贈。〃他的母親的名字叫馮碧落。
他隨手拖過一本教科書來,頭枕在袖子上,看了幾頁。他彷彿又回到了那從前不大識字的年齡,一個字一個字吃力地認,也不知道唸的是什麼。忽見劉媽走了進來道:〃少爺,讓開點。〃她取下肩上搭著的桌布,鋪在桌上,桌腳上縛了帶。傳慶道:〃怎麼?要打牌?〃劉媽道:〃三缺一,打了電話去請舅老爺去了。〃說著,又見打雜的進來提上一隻一百支光的電燈泡子。傳慶只得收拾了課本,依舊回到樓上來。
他的臥室的角落裡堆著一隻大藤箱,裡面全是破爛的書。他記得有一疊〃早潮〃雜誌在那兒。藤箱上面橫縛著一根皮帶,他太懶了,也不去褪掉它,就把箱子蓋的一頭撬了起來,把手伸進去,一陣亂掀亂翻。突然,他想了起來,〃早潮〃雜誌在他們搬家的時候早已散失了,一本也不剩。
他就讓兩隻手夾在箱子裡,被箱子蓋緊緊壓著。頭垂著,頸骨彷彿折斷了似的。藍夾袍的領子豎著,太陽光暖烘烘的從領圈裡一直曬進去,曬到頸窩裡,可是他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天快黑了──已經黑了。他一人守在窗子跟前,他心裡的天也跟著黑下去。說不出來的昏暗的哀愁……像夢裡面似的,那守在窗子前面的人,先是他自己,一剎那間,他看清楚了,那是他母親。她的前劉海長長地垂著,俯著頭,臉龐的尖尖的下半部只是一點白影子。至於那隱隱的眼與眉,那是像月亮裡的黑影。然而他肯定地知道那是他死去的母親馮碧落。
他四歲上就沒有了母親,但是他認識她,從她的照片上。她婚前的照片只有一張,她穿著古式的摹本緞襖,有著小小的蝙蝠的暗花。現在,窗子前面的人像漸漸明晰,他可以看見她的秋香色摹本緞襖上的蝙蝠。她在那裡等候一個人,一個訊息。她明知道這訊息是不會來的。她心裡的天,遲遲地黑了下去。……傳慶的身子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他母親還是他自己。
至於那無名的磨人的憂鬱,他現在明白了,那就是愛──二十多年前的,絕望的愛。二十多年後,刀子生了鏽了,然而還是刀。在他母親心裡的一把刀,又在他心裡絞動了。
傳慶費了大勁,方始抬起頭來。一切的幻像迅速地消滅了。剛才那一會兒,他彷彿是一箇舊式的攝影師,鑽在黑布裡為人拍照片,在攝影機的鏡子裡瞥見了他母親。他從箱子蓋底下抽出他的手,把嘴射上去,怔怔地吮著手背上的紅痕。
關於他母親,他知道得很少。他知道她沒有愛過他父親。就為了這個,他父親恨她。她死了,就遷怒到她的孩子身上。要不然,雖說有後母挑撥著,他父親對他不會這樣刻毒。他母親沒有愛過他父親──她愛過別人嗎?……親戚圈中恍惚有這麼一個傳說。他後母嫁到聶家來,是親上加親,因此他後母也有所風聞。她當然不肯讓人們忘懷了這件事,當著傳慶的面她也議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