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部分(3 / 4)

小說:傾城之戀 作者:連過十一人

過他母親。任何的話,到了她嘴裡就不大好聽。碧落的陪嫁的女傭劉媽就是為了不能忍耐她對於亡人的誣衊,每每氣急敗壞地向其他的僕人辯白著。於是傳慶有機會聽到了一點他認為可靠的事實。

用現代的眼光看來,那一點事實是平淡得可憐。馮碧落結婚的那年是十八歲,在定親以前,她曾經有一個時期渴想著進學校讀書。在馮家這樣守舊的人家,那當然是不可能的。然而她還是和幾個表姊妹背背地偷偷地計畫著。表妹們因為年紀小得多,父母又放縱些,終於如願以償了。她們決定投考中西女塾,請了一個遠房親戚來補課。言子夜輩分比她們小,年紀卻比她們長,在大學裡已經讀了兩年書。碧落一面豔羨著表妹們的幸運,一面對於進學校的夢依舊不甘放棄,因此對於她們投考的一切仍然是非常的關心。在表妹那兒她遇見了言子夜幾次。他們始終沒有單獨地談過話。

言家挽了人出來說親。碧落的母親還沒有開口回答,她祖父丟下的老姨娘坐在一旁吸水�,先格吱一笑,插嘴道:〃現在提這件事,可太早了一點!〃那媒人陪笑道:〃小姐年紀也不小了──〃老姨娘笑道:〃倒不是指她的年紀!常熟言家再強些也是個生意人家。他們少爺若是讀書發達,再傳個兩三代,再到我們這兒來提親,那還有個商量的餘地。現在……可太早了!〃媒人見不是話,只得去回掉了言家。言子夜輾轉聽到了馮家的答覆,這一氣非同小可,便將這事擱了下來。

然而此後他們似乎還會面過一次。那絕對不能夠是偶然的機緣,因為既經提過親,雙方都要避嫌疑了。最後的短短的會晤,大約是碧落的主動。碧落暗示子夜重新再託人在她父母跟前疏通,因為她父母並沒有過斬釘截鐵的拒絕的表示。但是子夜年少氣盛,不願意再三地被斥為〃高攀〃,使他的家庭蒙受更嚴重的侮辱。他告訴碧落,他不久就打算出國留學。她可以採取斷然的行動,他們兩個人一同走。可是碧落不能這樣做。傳慶回想到這一部份不能不恨他的母親,但是他也承認,她有她的不得已。二十年前是二十年前呵!她得顧全她的家聲,她得顧全子夜的前途。

子夜單身出國去了。他回來的時候,馮家早把碧落嫁給了聶介臣,子夜先後也有幾段羅曼史。至於他怎樣娶了丹朱的母親,一個南國女郎,近年來怎樣移家到香港,傳慶卻沒有聽見說過。

關於碧落的嫁後生涯,傳慶可不敢揣想。她不是籠子裡的鳥。籠子裡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她是鏽在屏風上的鳥──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裡的一隻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黴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

她死了,她完了,可是還有傳慶呢?憑什麼傳慶要受這個罪?碧落嫁到聶家來,至少是清醒的犧牲。傳慶生在聶家,可是一點選擇的權利也沒有。屏風上又添上了一隻鳥,打死他也不能飛下屏風去。他跟著他父親二十年,已經給製造成了一個精神上的殘廢,即使給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

跑不了!跑不了!索性完全沒有避免的希望,倒也死心塌地了。但是他現在初次把所有的零星的傳聞與揣測,聚集在一起,拼湊成一段故事,他方才知道:二十多年前,他還沒有出世的時候,他有脫逃的希望。他的母親有嫁給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點,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許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沒有她。

第二天,在學校裡,上到中國文學史那一課,傳慶心裡亂極了,他遠遠的看見言丹朱抱著厚沉沉的漆皮筆記夾子,悄悄的溜了進來,在前排的左偏,教授的眼光射不到的地方,揀了一個座位,大概是惟恐引起了她父親的注意,分了他的心,她掉過頭來,向傳慶微微一笑。她身邊還有一個空位,傳慶隔壁的一個男學生便推了傳慶一下,慫恿他去坐在她身旁。傳慶搖搖頭。那人笑道:〃就有你這樣的傻子,你是怕折了你的福還是怎麼著?你不去,我去!〃說罷,剛剛站起身來,另有幾個學生早已一擁而前,其中有一個捷足先登,佔了那座位。

那時雖然還是晚春天氣,業已暴熱,丹朱在旗袍上加了一件長袖子的白紗外套。她側過身來和旁邊的人有說有笑的,一手託著腮。她那活潑的赤金色的臉和胳膊,在輕紗掩映中,像玻璃杯裡灩灩的琥珀酒。然而她在傳慶眼中,並不僅僅引起一種單純的美感。他在那裡想:她長得並不像言子夜。那麼,她一定是像她的母親,言子夜所娶的那南國姑娘。言子夜是蒼白的,略微有點瘦削。大部份的男子的美,是要到三十歲以後方才更為顯著,言子夜就是一個例子。算起來他該過了四十五歲吧?可是看上去要年輕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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