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照說呢,倒也是應該……〃他們同時看了六小姐一眼,白流蘇坐在屋子的一角,慢條斯理�著一雙拖鞋,方才三爺四爺一遞一聲說話,彷彿是沒有她發言的餘地,這時她便淡淡的道:〃離過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婦,讓人家笑掉了牙齒!〃她若無其事地繼續做她的鞋子,可是手頭上直冒冷汗,針澀了,再也拔不過去。
三爺道:〃六妹,話不是這樣說。他當初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我們全知道。現在人已經死了,難道你還記在心裡?他丟下的那兩個姨奶奶,自然是守不住的。你這會子堂堂正正的回去替他戴孝主喪,誰敢笑你?你雖然沒生下一男半女,他的侄子多著呢,隨你挑一個,過繼過來。傢俬雖然不剩什麼了,他家是個大族,就是撥你看守祠堂,也餓不死你母子。〃白流蘇冷笑道:〃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就可惜晚了一步,婚已經離了這麼七八年了。依你說,當初那些法律手續都是糊鬼不成?我們可不能拿著法律鬧著玩哪!〃三爺道:〃你別動不動就拿法律來嚇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這天理人情,三綱五常,可是改不了!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樹高千丈,落葉歸根──〃流蘇站起身來道:〃你這話,七八年前為什麼不說?〃三爺道:〃我只怕你多了心,只當我們不肯收容你。〃流蘇道:〃哦?現在你就不怕我多了心?你把我的錢用光了,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三爺直問到她臉上道:〃我用了你的錢?我用了你幾個大錢?你住在我們家,吃我們的,喝我們的,從前還罷了,添個人不過添雙筷子,現在你去打聽打聽看,米是什麼價錢?我不提錢,你倒提起錢來了!〃
四奶奶站在三爺背後,笑了一聲道:〃自己骨肉,照說不該提錢的話。提起錢來,這話可就長了!我早就跟我們老四說過──我說:老四你去勸勸三爺,你們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姑奶奶的錢哪,沒的沾上了晦氣!她一嫁到了婆家,丈夫就變成了敗家子。回到孃家來,眼見得孃家就要敗光了──天生的掃帚星!〃三爺道:〃四奶奶這話有理。我們那時候,如果沒讓她入股子,決不至於弄得一敗塗地!〃
流蘇氣得渾身亂顫,把一雙�了一半的拖鞋面子抵住了下頷,下頷抖得彷彿要落下來。三爺又道:〃想當初你哭哭啼啼回家來,鬧著要離婚,怪只怪我是個血性漢子,眼見你給他打成那個樣子,心有不忍,一拍胸脯子站出來說:'好!我白老三窮雖窮,我家裡短不了我妹子這一碗飯!'我只道你們年少夫妻,誰沒有個脾氣?大不了回孃家來個三年五載的,兩下里也就回心轉意了。我若知道你們認真是一刀兩斷,我會幫著你辦離婚麼!拆散人家夫妻,是絕子絕孫的事。我白老三是有兒子的人,我還指望著他們養老呢!〃流蘇氣到了極點,反倒放聲笑了起來道:〃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你們窮了,是我把你們吃窮了。你們虧了本,是我帶累了你們。你們死了兒子,也是我害了你們傷了陰騭!〃四奶奶一把揪住了她兒子的衣領,把她兒子的頭去撞流蘇,叫道:〃赤口白舌的咒起孩子來了!就憑你這句話,我兒子死了,我就得找著你!〃流蘇連忙一閃身躲過了,抓住了四爺道:〃四哥你瞧,你瞧──你──你倒是評評理看!〃四爺道:〃你彆著急呀,有話好說,我們從長計議。三哥這都是為你打算──〃流蘇賭氣撒開了手,一逕進裡屋去了。
屋裡沒有燈,影影綽綽的只看見珠羅紗帳子裡,她母親躺在紅木大床上,緩緩揮動白團扇。流蘇走到床跟前,雙膝一軟,就跪了下來,伏在床沿上,哽咽道:〃媽。〃白老太太耳朵還好,外間屋裡說的話,她全聽見了。她咳嗽了一聲,伸手在枕邊摸索到了小痰罐子,吐了一口痰,方才說道:〃你四嫂就是這樣碎嘴子,你可不能跟她一樣的見識。你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難處,你四嫂天生的強要性兒,一向管著家,偏生你四哥不爭氣,狂嫖濫賭,玩出一身病來不算,不該挪了公賬上的錢,害得你四嫂面上無光,只好讓你三嫂當家,心裡咽不下這口氣,著實不舒坦。你三嫂精神又不濟,支援這份家,可不容易!種種地方,你得體諒他們一點。〃流蘇聽她母親這話風,一味的避重就輕,自己覺得沒意思,只得一言不發。白老太太翻身朝裡睡了,又道:〃先兩年,東拼西射的,賣一次田,還夠兩年吃的。現在可不行了。我年紀大了,說聲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顧不得你們。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跟著我,總不是長久之計。倒是回去是正經。領個孩子過活,熬個十幾年,總有你出頭之日。〃
正說著,門簾一動,白老太太道:〃是誰?〃四奶奶探頭進來道:〃媽,徐太太還在樓下呢,等著跟您說七妹的婚事。〃白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