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不答,只磕個頭說:“皇后請回宮去吧!”
這是勸阻皇后,自然是怕皇后見了病狀傷心。意會到此,她的眼淚就再也忍不住了。
但如說要皇后空走一趟,就此回去,論責任不可,論感情不忍,所以她拒絕了小李的奏勸,斷然答道:“不!我在這兒等一會。”
“那就請進去看一看。”
“也好。”
“花盆底”的鞋,行路“結閣”有聲,皇后怕驚醒了皇帝,扶著二妞的肩,躡著足走。東暖閣甚大,磚地硬鋪,是個不宜於安設病榻的地方,又因為皇帝熱毒滿身,特地把暖爐撤走,越發覺得苦寒可畏。皇后每次一走進來,總是從心底起陣陣瑟縮之意。這天比較好些,因為新設了一道黃緞幃幕,畢竟擋了些寒氣。但也就是因為這道幃幕,氣味格外令人難聞。皇帝腰間的癰,不斷作膿,而走馬牙疳,由於口腔糜爛,氣息特重,都為那道幃幕阻隔難散,掀起幃幕,一聞之下,幾乎令人作嘔。
皇后趕緊放手,咽口唾沫,回身向小李說道:“這怎麼能住?好人都能住出病來!也不拿點香來薰薰!”
“原是用香薰了,萬歲爺說是反而難聞,吩咐撤了。”
彼此的語聲雖輕,還是驚醒了皇帝,含糊不清地問道:“誰啊?”
小李趕緊掀幃入內,略略提高了聲音答道:“皇后來瞧萬歲爺。”
他的話不曾完,皇后已跟著入幕,依然守著規矩,蹲下來請了個安。
皇帝在枕上轉側著,兩道遲鈍的眼光,投向皇后,也讓皇后在昏黃搖晃的燭光下,看清了他的臉,虛火滿面,雙頰腫得很厲害,左面連著嘴唇有個硬塊,抓破了正在滲血水,上下兩唇則都向外鼓著,看得出牙齦發黑,又腫又爛。
這可怖的形容,使得皇后在心裡發抖,令人不寒而慄的是想象,想象著皇帝一瞬不視,六宮號咷的光景,她幾乎又要支援不住了。
“怎麼不端凳子給皇后?”皇帝很吃力地說。
皇后沒有用凳子,是坐在床沿上,看一看皇帝欲語又止,於是小李向二妞使了個眼色,一前一後退了出去。
“你看我這個病!”幕外的人聽得皇帝在說:“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了。”
“皇上千萬寬心,”皇后的話也說得很慢,聽得出是勉力保持平靜,“‘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全靠自己心靜,病才好得快。”
“心怎麼靜得下來?”皇帝嘆口氣,“李德立簡直是廢物,病越治越多……。”語氣未終,而終於無聲,隨後又是一聲長嘆。
“今兒看了脈案,說腰上好得多了。”
“好什麼?”皇帝答道:“我自己知道。”
“皇上自己覺得怎麼樣?”
“口渴,胸口悶,這兒象火燒一樣。”皇帝停了一下又說,“前兩天一夜起來十幾遍,這兩天可又便秘。”
這時的皇帝,精神忽然很好了,要坐起來,要照鏡子,坐起來不妨,要鏡子卻沒有人敢給。痘疤不曾落淨,唇鼓腮腫,臉上口中,潰爛之處不一,這副醜怪的形容,如果讓平日頗講究儀容修飾的皇帝,攬鏡自顧,只怕當時就會悲痛驚駭得昏厥。所以,養心殿的太監,早就奉了懿旨,凡有鏡子,一律收藏,笨重不便挪動的穿衣鏡之類,則用紅緞蒙裹。此時皇后苦苦相勸,不便說破實情,只反覆用相傳病人不宜照鏡子的忌諱,作為理由,才將皇帝勸得怏怏而止。
逗留的時間,已經不少,即令皇帝是在病中,皇后要守禮法,亦不宜耽擱得久待。找個談話間的空隙,打算跪安退出,而皇帝不許。
“難得今兒有精神,你還陪著我說說話吧!”皇帝說,“一個人睡不著,思前想後,盡是推不開的心事。”
皇后意有不忍,答應一聲:“是!”仍舊坐了下來。
“趁我這會兒能說話,有件事要問你。”皇帝放低了聲音問:“鍾粹宮皇額娘,問過你了?”
一提此事,皇后便感到心酸,“趁這會兒還能說話”這一句,更覺得出語不祥,皇后就無論如何不肯談這件事了。
“這會兒還提它幹什麼?壓根兒就是多餘。”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皇上歇著吧!”皇后搶著說道,“何苦瞎操心?”
就這時小李闖了進來,帶著警戒的眼色看一看皇帝,然後直挺挺地跪下來說:“萬歲爺該進粥了。”
“吃不下。”皇帝搖搖頭。
小李原是沒話找話,用意是要隔斷皇帝與皇后的交談,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