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了,實在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我看了你一眼,我說:“笑什麼啊?”
你說:“我在想,柴老師聽了你這樣說之後該如何回答。”
我說:“他回答說:唉,那你就隨便畫吧。至少,不要讓你手裡的鉛筆私奔了。”
你再次忍不住笑了。
那天,我在紙上畫的是一些縱橫交織的網狀線條。
在網格的縫隙裡,我寫著:“為什麼每當我想抓住什麼時,一切就從這裡漏掉了?”
(二)
現在,我的鉛筆轉移到你的手裡了。
我看著筆尖在你手中飛快地移動著,很快一棵樹的輪廓就生動地出現在白紙上了。
我覺得那就像是一個魔法一樣。
我驚訝道:“指導,你學過畫畫嗎?”
你說:“沒有專門學過,業餘愛好罷了。”
我說:“好專業的筆法,比柴老師畫得還要好。”
我現在理解為什麼你和柴老師也會是好朋友了。
(三)
現在,你開始在樹枝上畫葉子。它一點點地變得枝繁葉茂。
你說:“為什麼這樣盯著我看?”
我說:“因為你現在看上去就像造物主一樣。”
你笑了起來。
你說:“你會不會在課堂上這樣表揚柴老師啊?”
我也笑了起來。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看著你在紙張上繼續畫。
你問:“想說什麼?”
我說:“有時候,我覺得美術課沒有什麼必要。”
你看著我,等我說下去。
於是,我說:“因為我們就在無數的畫裡面生活著。而且,每一幅都比我們所能畫出來的要更加好看。”
你看了我一會兒,我聽到你心裡有溪水在流淌,發出輕微的嘩啦嘩啦的聲音。
我說:“有時候,我看著那張白紙,捨不得下筆塗抹它。”
我說:“我覺得,那張白紙本身就是一件無以倫比的藝術品。”
“這樣說還不夠準確,實際上,我覺得那張白紙裡面藏著很多很多的畫。它同時展現很多很多的畫。”
我說:“每當我的筆落在上面劃出一道線條,就有一張真正的傑作被我掩蓋掉了。它就因為這道線條而被我摒棄在外。”
“這根線條就像是一扇關上的門一樣。”
“當線條越來越多的時候,就有越來越多的畫從紙張上流逝掉了。”
“最後所有的線條合攏起來,就變成了一個牢籠。就有點像一個捕魚的過程。無數的魚群密密麻麻地從線條中間湧流而過。最後,撈上來的只是一個可憐的落網者。”
“而這些落網的景物就線上條的漁網裡面驚惶地掙扎著。無助地回憶著過去的無限與自由。”
(四)
我聽到你也輕微地嘆了一口氣。我看著你。
你一邊畫一邊說:“有一件事情是必須承認的。做你的美術老師,是一件很有難度的工作。但做你的語文老師,會感覺很幸福。”
我輕聲地說:“那麼,做我的訓練指導呢?”
你看了我一眼,你笑了一下,你說:“會多得到一次接受中學美術教育的機會。”
(五)
那天,後來,我還說:“事實上,我覺得所有的藝術形式都是一個掛一漏萬的過程。”
“每當一個音符被標定的時候,無數的聲音就消失了。”
“每當一句話被寫出來的,無數的潛臺詞也都被隱沒了。”
“所以,在所有的藝術裡面,都能夠看到那種創作者的心靈孤單。雖然有時候,這種孤單是用繁華眩目的熱鬧外表形式來加以表現的。”
“當每一件藝術品被創造出來的時候,我們失去的遠遠比得到的要多。”
“但明知道如此,我們為何還要創造呢?”我問。
你說:“因為創造能讓我們感覺到自己是存在的。創造能增強我們的存在感。”
你說:“把遍佈我們四周的畫、詩、音樂轉移到紙張上、琴鍵上,這個行動能讓我們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是真實的。這就是藝術創造的那個最根本的動力。也就是所有藝術都帶有孤獨痕跡的那個原因。”
“因為我們太想證明自己的存在,所以,我覺得方向可能被我們的這種急迫搞反了。也許我們不加證明的時候,才能夠真正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