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殺他,我說你比較高你怎麼不殺他,你比較高才刺得到
啊。那個英國兵躲在水溝裡喊救命。他如果不喊救命就沒有人知道他躲
在那裡。我說,清水人你比較高,你去殺他。
龍:人都殺完之後,四、五十個屍體怎麼處理?
柯:我們就挖一個大洞,全部放進去。
龍:然後你們怎麼湮滅殺人的證據?
柯:人的頭骨多脆、多大,你知道嗎?
龍:把這四、五十個人殺了之後,你去哪裡?
柯:有個人挑水來,我們把它喝光。繼續住在那裡。
龍: 現在俘虜營都空了,盟軍馬上要到,你們還住在那裡在等什麼?
柯: 我們也走了,想要回古晉,可是到不了,那時候??太久了,忘了。
龍:請描寫一下審判的過程。
柯:一群人坐在椅子上,都是臺灣兵。旁邊有旁聽席。一個耳光換五年。
龍:澳洲俘虜出庭指證你們打他們耳光?
柯:打耳光就是在白河訓練的時候學的。
龍:當場被宣判死刑,那時感覺?
柯: 感覺是——我真的要死了嗎?死了還沒人哭啊。第二天改判十年,很高
興。
龍:被判十年,最後坐了七年半的監牢,你覺得這懲罰公平嗎?
柯:既然我有殺死一個人,我說是﹁天要殺你、不是我要殺你﹂。
龍:那你覺得七年半是應該的還是怎樣?
柯:七年半是英皇登基所以被特赦。
龍:我知道,但你覺得自己判刑是冤枉還是罪有應得?
柯:那時候也沒想什麼,有殺死人被關也是應該的。
龍:家裡的人知道你的遭遇嗎?
柯: 都不知道。不能通訊。我要是知道我父親那時已經死了,我就不回臺灣
了。我就在日本入贅。
龍: 釋放後最後終於回到臺灣,看到基隆港,心裡在想什麼——有哭嗎?
柯:沒有。
龍:你一個人從基隆搭火車到了故鄉彰化——有人到車站來接你嗎?柯:沒有。到彰化車站後用走路的,一直走一直走,走回來老家。
龍:家裡還有什麼人呢?
柯:只剩下我的母親。
龍:十年不見兒子,母親看你第一眼,說什麼?
柯:什麼都沒有說。只說:你住二房,二房在那邊。
61
日日是好日
二○○九年二月二十六日
南投縣魚池鄉蔡新宗家
蔡新宗:八十六歲
從彰化到魚池鄉,一路是青蔥的山景。早春二月,粉色的櫻花錯錯落落開
在路旁,遠看像淡淡一片雲。綿延婉轉的山路一個轉彎,忽然天地遼闊,半畝
湖水,無限從容,﹁晉太原中武陵人﹂似地敞開在眼前。
原來蔡新宗是個在日月潭畔長大的小孩。
轉近一條小路,兩旁都是稻田,稻田和稻田之間站著一株一株齊整的檳榔
樹,像站崗的衛兵一樣,守著家園。蔡家在小坡上,三合院前是一方菜圃,花
菜、蘿蔔、蕃茄、豌豆,青青鬱郁,引來一陣熱鬧的粉蝶。幾株桂花,香傳得
老遠,引擎一熄、開啟車門就被花香牽著走。
原來蔡新宗和柯景星一樣,都是在稻田邊、三合院里長大的少年。
我們就坐在那花香盈盈的曬穀場上說話。村裡人經過,遠遠看見我們,一定以為這是個﹁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的鄰里小聚。一面說,天色一面
沉,然後檳榔樹瘦瘦的剪影就映在暗藍色的天空裡,蚊子趁暗夜紛紛起飛,發
出嗡嗡聲,像隱隱從遠處飛來的轟炸機群。
龍:何時離家的?
蔡: 一九四二年的八月三號從高雄港出發,九月八號到達婆羅洲古晉,從
﹁色拉哇庫﹂河一直進去。
龍: 那是拉讓江。河裡面有動物你看到嗎?
蔡: 有啊,有鱷魚啊,他們爬起來透氣、納涼,都是我以前沒有看過的東
西。
龍:古晉的戰俘是什麼狀況?
蔡: 英國兵比較多,荷蘭——那時候的印度尼西亞屬於荷蘭統治的,印度尼西亞的兵也
有,印度兵也有,屬於英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