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部分(4 / 5)

陳清山和吳阿吉都是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出生的人,一九四五年國軍在

臺灣招兵時,他們剛好十七歲。

十七歲的男孩子,既不是兒童,也不是成人,他們是少年。少年的尷尬就

在於,他們遠看可能像個大人,夠高也夠結實,可以一欠身就把一袋米扛在肩

上,輕鬆地跨步就走。但是近看,尤其深深看他的眼睛,眼睛藏不住那種專屬

小男孩的怯意和不安,那種母親一走遠就想緊緊拉著裙角不放的怯意,那種你

逼極了會忍不住哭出聲來的不安。可是,也可能同時有一種輕狂和大膽,以為

自己可以離家出走、上山下海、闖蕩世界,獨自開出一條路來的輕狂和大膽。

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像希臘神話裡的人身羊蹄一樣,他帶著孩子的情感想大步

走進成人的世界。

十七歲的少年,也許就在跟父親一起彎腰鋤地的時候,也許就在幫母親劈

柴生火的時候,會突然覺得,自己已經不是小孩了。一種現實的觀察能力突然

湧現,他發現,父親揹負重物時顯得那樣無力,母親從沒有光的廚房裡出來,

被年幼的弟妹包圍著,她的眼神那樣悽苦疲累。這時,少年的責任感油然而生,他,應該為家庭挑起一點負擔了。或者,他,該走出村子了。

吳阿吉和陳清山就這樣離開了卑南鄉。

張拓蕪,也這樣離開了他的村子。

他的村子離臺東很遠很遠,叫後山鄉,在安徽涇縣。安徽在哪裡?它的三

點鐘方向是江蘇,五點鐘方向是浙江,六點鐘方向是江西,九點鐘方向是湖

北,十一點、十二點方向是河南和山東。涇縣,在安徽的東南。

這裡的人,一輩子只見過手推的獨輪車和江上慢慢開的木船,不曾見過火

車、汽車或輪船。

張拓蕪本來叫張時雄,後來當了兵,總共逃走過十一次,每逃走一次呢,

就換一次名字,最後一次在高雄要塞換單位時,一個特務長幫他翻四書,找到

﹁拓﹂這個字,覺得不錯,就用了,但是張拓蕪不滿意名字只有兩個字,想想

山河變色、死生契闊,自己的家鄉田園已蕪,於是自己給自己加上了一個

﹁蕪﹂字。

和阿吉與清山一樣,拓蕪出生在一九二八年;安徽涇縣後山鄉和臺灣台東

卑南鄉泰安村,哪一個村子比較窮?難比較。阿吉和清山記得自己家中經常沒

有米可以做飯,拓蕪記得家鄉大脖子的人特別多;長期地買不起鹽巴,缺碘,

每三、五家就有一個大脖子的人,脖子下面﹁吊著一個大肉瘤,像牲口項下的

鈴鐺。小者如拳,大者如盆﹂。108

拓蕪和阿吉、清山的抉擇是一樣的:十七歲那一年,他在安徽也加入了國

軍——二十一軍一四五師迫擊炮營第三連。

入伍第一天,見排長時,人家敬禮他鞠躬,排長一巴掌甩過來打得他倒退

好幾步,然後用四川話開罵:﹁龜兒子喳個連敬禮都不會,當你孃的啥子兵

嘛。﹂109

十七歲的張拓蕪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炮兵,但他的所謂炮兵,就是做馬做

的工作:用體力拖著沉重的山炮,翻山越嶺,如駝重的騾馬。在他的胸前,繡

的不是部隊番號和姓名,不騙你,真的,他胸前繡的真的是那四個文言文的

字:﹁代馬輸卒﹂——代替馬做運輸的小卒!

一九四六年的冬天,張拓蕪的部隊行軍到了江蘇北部剛剛被國軍從共產黨

手中奪過來的鹽城,二十一軍奉命要駐紮下來擔任城防。從鹽城走出來的孩

子,有的後來做了上將國防部長,譬如郝柏村,有的,成了文學出版家,譬如

臺北九歌出版社的蔡文甫。這時的鹽城,卻十室九空。

蘇北,是共產黨統治了很久的地盤,這次被國軍奪回,城牆上插著青天白

日滿地紅的國旗。

不可能沒經過血淋淋的戰鬥,但是,踏著十二月的冰雪進城,張拓蕪覺得__鹽城透著怪異——怎可能,這個小城,四周竟然沒有護城河。中國哪個城市沒

有護城河啊?穿過城門,走進城裡,更奇怪的是,整個城竟然沒有戰壕。兩軍

劍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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