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一片白雪,但是炮火燒過、炸過的地方,是一塊一塊的焦黑;人被炸得血
肉橫飛,留下的是一灘一灘的腥紅。
焦黑和腥紅大面積點綴著無邊無際的純潔的白雪。太陽出來時,紅和黑就
無比強烈地映在刺眼的雪白上。
一年以後,一九四七年五月,像拔河一樣,解放軍重整又打了回來,現在
換成國軍要做﹁保衛戰﹂。再一次的血流成河。新聞記者們被邀請去看國軍勝
利的﹁成果﹂,目睹的和德惠一樣,斷垣殘壁中黑煙縷縷,因為不是冬天,屍
體的臭味瀰漫所有的大街小巷。
回到臺北吧。四平街若是走到東邊盡頭,你會碰到遼寧街。遼寧啊?臺灣
的孩子搖搖頭,不知道遼寧在哪裡。中國大陸的小學生卻能朗朗上口,說,
﹁遼瀋戰役是國共內戰中三大會戰之一;一九四八年九月十二日開始,歷時五
十二天。五十二天中,解放軍在遼寧西部和瀋陽、長春地區大獲全勝,以傷亡
六萬九千人的代價,殲滅國民黨四十七萬人。﹂
那是一九四九年的前夕,從九月到十一月,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國共兩邊__合起來有幾十萬計程車兵死在冰天雪地的荒野上,這是個什麼樣的景觀,飛力
普?你說你聯想到二次大戰時德軍在蘇聯的戰場,我想大概很像,但是我卻沒
來由地想到一件很小很小、不十分相干的事:
東北還是滿州國時,很多臺灣人到那裡去工作。有一個臺北人,叫洪在
明,一九三五年就到了長春。你知道,在一九四五年以前,臺灣是日本的殖民
地,滿州國名為獨立,其實也是日本的勢力範圍,當時大概有五千多個臺灣人
在滿州國工作,很多是醫生和工程師。
長春的冬天,零下二十度。有一天早上洪在明出門時,看見一個乞丐彎腰
在垃圾桶旁,大概在找東西吃。下午,經過同一個地點,他又看見那個乞丐,
在同一個垃圾桶旁,臉上還帶著點愉快的笑容。洪在明覺得奇怪,怎麼這人一
整天了還在挖那個垃圾桶;他走近一看,那原來是個凍死的人,就站在那裡,
凝固在垃圾桶旁,臉上還帶著那一絲微笑。
路上的行人來來去去,從這微笑的乞丐身邊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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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一把的巧克力
你親手帶來這些家族檔案。
從法蘭克福到你大伯漢茲在瑞士邊境的家,大概是四百公里,你是獨自開
車去的嗎?我猜想,以你大伯非常﹁德國﹂的性格,他一定會把家族歷史檔案
分門別類,儲存得很完整,是不是真的這樣呢?
第一個檔案,紙都黃了,有點脆,手寫的德文辨識困難,我們一起讀讀
看:
茲證明埃德沃.柏世先生在一九四六年十月十三日從俄羅斯戰俘營
遣返德國故鄉途中死亡,並於十月十五日埋葬。負責遣返之車隊隊長
託本人將此訊息通知其妻瑪麗亞。車隊隊長本人是現場目擊者,所言
情況應屬實。茲此證明。
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七日 阿圖.巴布林
啊,你的德國奶奶瑪麗亞,是透過這樣的方式得知丈夫的死訊嗎?
還有一張瑪麗亞的結婚照,時間是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日。
四月,是花開的季節;所有的蘋果樹、梨樹、櫻樹,都綻出繽紛的繁花,
是歐洲最明媚鮮豔的月份。照片上兩個人十指相扣,笑容歡欣、甜蜜。
國家的命運將挾著個人的命運一起覆滅,像沉船一樣,他們不可能想到。
瑪麗亞得知丈夫死訊的時候,她已經是兩個幼兒的媽媽。三年後再嫁,才
有你的父親,才有你。
我請你採訪大伯漢茲對於德國戰敗的記憶。他記得他的父親埃德沃嗎?
不記得。一九四五年五月德國戰敗時,瑪麗亞和他只知道爸爸在前線,完
全不知道埃德沃已經關在蘇聯的戰俘營裡。終戰了,鎮上有些家庭的爸爸陸陸
續續回來了,他們家還一直在等。每天晚餐,瑪麗亞在桌上多放一副盤子和刀
叉,空在那裡。每天擺出來,每天收回去。
這時候,五歲的小漢茲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