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天的月光下,揚花的稻子面色清潤地立於田疇,無邊無際,天地間貯存著一種廣大的安穩。車夜水的人哈起了大鼓《四郎探母》,水車上的水在月下閃著龍鱗的光,車頭吐出的水嘩嘩,嘩嘩,如龍行雨施。蛙聲四面八方,此起彼伏,有萬面金鼓齊鳴之勢,宏大而不誇張,大人小孩走在裡面都不懼怕,就像沒有一樣自然,大音希聲就是這樣的光景吧。
稻花相對於桃花、梨花以及鄉村其他不被認同的花,更是要遜一籌,根本看不出有花的形狀,只是細碎的小粒掛在穗頭上,真是“花非花”,但我鄉人卻很看重她,每每點燃一支菸立於田頭,說,稻子揚花了!眼睛裡都是愛意。那“花”字咬得很重,聽見的人心上的花都開了。稻花裡有人的氣息,有家的興旺,有國的昌盛,都在金燦燦的穀子裡。秋收時節,陽光廣大無邊,女人們磨快了鐮刀一片片地收割,像收復河山一樣將秋野盡數佔領。男人們的稻把殺的差不多和肩膀一樣高,挑起來順地掃,落在路上的稻草都順著一個方向,像是要回家。老人拿了耙子來耙,雞們咯咯地叫著,呼朋引伴,麻雀們不避嫌疑雜在其中,各不相擾。一條路都熱氣騰騰的。有時候男人們打起號子,十幾個人前後成一條龍,整個秋野都給喊開了,沖沖窪窪,路路徑徑都有響應,何止聲鳴應過十二洲,簡直是日月山川都給席捲了。
最是晚上收過場,曬乾的稻草都堆在四周,空出來的場地在月下硬而白,稻穀實實在在地堆在中間,看場的人將被單往稻草上一抖,仰面躺下去,月亮友善地掛在天上,星星一顆一顆乾淨而明快,周圍都是新稻草的香氣,身入如此境界,做夢怕也要大些。
這個時候吃過晚飯的年輕人都陸陸續續地來了,坐在稻草上圍成一圈嘓談,半大小子們來回的奔跑追逐嬉鬧,滿場人山人海似的。有世海二哥會講笑話,芝麻粒大的事,也能掀起白浪大花,笑得娃娃在草上打滾,人群前仰後合,現在的當紅小品演員尚有不及。這樣的歡樂是因為有稻米的馨香做背景,才能如此的恣意舒展。觀音玉淨瓶中的楊柳枝原是稻,瓶中的甘露水亦是農業用水,中國的神都把農業捧在手上,把糧食捧在手上。人是活在碗口上的,神要活在人的供奉裡,聽不見碗盞聲音的人間是一種巨大的災難,餓殍遍地的紅塵沒有神的存在。
我曾在一首詩中寫道:“我們願意把糧食頂在頭上”,糧食是我們的恩人,是天下最吉祥的植物。傳說有仙人路過村莊,見人煙稀少,便拿稻草紮了一堆人,吹口氣便都活了。人世間上至天子下至百姓,哪一個不是糧食渡一口人氣,才有了笑聲,有了話語,有了子孫後代乃至萬里江山。糧食是最靠得住的物質,他的誠信與天地齊。易經》裡有“大人吉”,沒有比糧食更無私博大,廣佈天下的胸懷了。糧食本身是一種品德,天廣地厚,人走在裡面平和安詳,一步一步都能踏實,一步一步都是陽光,做人若能如糧食,大抵也沒有什麼好奢望的了。能像稻花那麼清潤自信地開一回,於蛙鼓聲中接受山川露水的養育,明白稻穀對稻花的珍惜如天如地,才有秋天的一粒大米柱石一般撐起人類一往無前地走向遠方。
棗 樹
棗 樹
能夠等到夏季才開花的植物,是需要耐得住大寂寞的物種,棗樹就有這樣的德行,於百花叢中不動聲色,泰然立於天地間的端莊與正氣,如人世間有大信貯存,再艱難的日月,前面也有光亮,再遠的路也有力氣撐下去往前奔。
棗樹開花的天氣,已經立過夏了,葉片菁菁的樹冠在門前撐出好大一團蔭涼,來往行人,百作生意,補鍋匠,箍桶匠,皮匠,傘匠,鐵匠,剷刀磨剪子,凡來村子做生意,都將攤子擺在棗樹下,人聲不絕。手搖撥浪鼓的貨郎也常常在這裡歇下挑子,滿頭的熱汗,風從樹梢上吹過來,將敞開的衣衫吹向兩邊,衣角瑟瑟的抖動,大腳褲筒灌滿了夏天的風。他站在那裡搖著手裡的撥浪鼓“撥咚咚,撥咚咚”,拉開了聲音的喊“針頭線腦!雞毛,鴨毛,雞胗皮換百貨!”陽光從稠密的棗葉間漏下來,一圈一圈的閃亮,如同人的片片喜悅。淡綠色的棗花細碎的落在人的身上,頭髮上,貨郎擔的玻璃罩上,祥和而又寧靜,只覺得村落人家是這樣的可喜,新潤,有靈氣拂拂。
棗樹在我鄉下幾乎是家家都有的,立秋過後,暑熱尚存,太陽卻換成了另一種意思。男孩子們從水中爬上來,只穿一條褲衩,全身曬得發亮,走到哪家想吃了,順手摸起一件傢什瞅準泛紅的棗子打下去,就有幾個或幾十個棗子掉下來,揀起來捧在手裡邊走邊吃,嘎嘣脆的甜。八月裡豔陽高照,正是割稻天,樹尖尖上的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