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顧不到毛油菜長沒長成,一趕勁都翻到水下做了綠肥,隨手插上秧苗,世界是另一番景象了。
我在鄉下的時候對菜籽秸總有一種恐懼,因為她在收割時不能直見陽光,莖杆青活,溼重,我只挑得動水桶那麼粗的一小捆,扁擔等於放在地上,趴下去才能挑上肩,卻又站不起來,每每急得流眼淚。後來我想出了一個法子,把一頭擱到田埂上,人站在田溝裡,果然要好的多。這樣的折騰自然要撒了不少油菜籽,即便栽上秧,我家田埂上都生滿了毛油菜,看著不免叫人疼惜,十天半個月的她就成熟了,莖杆銅絲一樣細,開零星的花,瞬間凋落了。籽莢乾瘦,沒有籽,是空的,滿腹酸楚,彷彿僅是為哄哄那花開心。這不是她的天,她生錯了節氣,便不是她了。
我對油菜籽的感覺,是曬到八成熟,晚上收場時赤腳踏在上面的圓潤與流暢,有少女潔淨的喜悅以及世俗人家摸得著的真實。偶爾我會將雙手插進菜籽裡,抬頭望著無限的月色,想金山銀山,萬里江山亦不及一個能陪我看月亮,看菜花的人,看見月亮的好,看見菜花的好,就看見了人世的好。
馬鞭草
馬鞭草
誰將馬鞭扔在路旁,硝煙散盡,馬蹄聲遠。劍在牆上是一種裝飾,馬鞭落地遂成風景。古往今來,駿馬如風,馬鞭如林,沒有哪個將軍能擁有比遍地綠葉生生的植物更漂亮,更有生命的馬鞭。淡紫色的小花在鞭梢開得嫻靜安逸,淡到接近於白,是水印的雅緻。鐵馬金戈一頁書文般翻了過去,和風陣陣,日色在地,但見好大的天光,花好葉好,路上行人侵侵,言語安然,這般太平連水邊的白蘋紅蓼也喜悅起來,與人一起重開天下。
我鄉下的馬鞭草很普遍,溝沿路崖隨意生長,一尺多高,莖管方形,葉對生,倒卵形至長橢圓形,邊緣通常深三裂,葉色老綠,小的時候乍看像青蒿,長起來就大有分別,穗狀花序頂生或腋生,形似馬鞭,夏秋時節正值花季,太陽光下有趕山索海的神韻。中醫學上以全草入藥,主治關節疼痛,跌打損傷等症。我鄉人並不在意,只當他是草,因根部木質化,燒火結實,到也不見外,別無他圖。只有鄉醫劉康仁行醫歸途偶見長勢好的隨手撥了帶回家,鄉人始知是藥,僅此而已。也許他當年功高日月,策動山河,都只是一頁風煙,戰爭的最高形式是和平,覆蓋了腥風血雨,連戰場也在歷史的變遷中長滿紅花綠草閭閻人家,世事如夢,淡如雲片貼在天邊,笑語花香都是和平的景緻。
我對馬鞭草的深刻印象是因為父親生病,一早露水湯湯的去請醫生,恰遇行醫未歸,只好坐下來等候。劉醫生的妻子忙著燒早飯,風箱拉得呼呼響,鍋上熱氣燻蒸的,她爬起來揭開鍋蓋看看,又到灶下添了兩把火,起身拎了個柳條編的淺籃出去了,眈眼的工夫就回轉來,滿籃都是新採的馬鞭草,葉片上露水溼重,象洗過一般,隨手晾在草垛上,轉身進門拿刀將先前曬乾的馬鞭草切碎成半寸左右,倒在小船形的石藥碾子裡,坐上小竹椅,兩腳踏住藥碾上活動石盤兩旁的木柄,前後來回的碾藥,神態悠閒。我開初有些擔心鞋上的灰落進藥裡,但她做的那樣好看,想必是不會的。她是四川人,言語不通,彼此沒有話說,大抵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也用不著敷衍。她儘管碾她的藥,悠悠古意瀰漫今天的陽光。
多年後我坐在姐的堂屋裡和她一起剝蠶豆,日頭從大門照進來,蠶豆秧熱蓬蓬的,方方的莖管好似馬鞭草,只是比之粗壯,大棵大杆的植物豪爽明亮,光影流離都是言語,只覺得人世是這樣的好,跟前的人是這樣的親,說的話東一句西一句不著邊際也很貼心。想起來馬鞭草,遂說我往後想碾一次藥,刮一次柴。我姐頭也不抬,跟她說起碾藥的情景,她也不感興趣,就像我邀她看月亮一樣。但提到刮柴她就笑起來,講現在哪個還缺柴燒,不怕人家笑話,我自己覺得也是。小時候每見子春小爺家的道興三哥道旺四哥刮柴就很羨慕,他們時年十二三歲,一個扛山刮,一個擔柴筐,冬天的太陽照在勞作的人身上,似乎熱汗涔涔的,山刮的刃口在陽光下反光,一閃一閃,像一件什麼冷兵器。田野蕭瑟,天空寥寥,漫漫遠意裡,有不盡的人世迤儷開來。如同藥碾子碾開的不僅是馬鞭草的莖葉,遙遠的藥香順著時空的甬道飄過來,在婦人的鞋尖絲絲縷縷,連她的人都很古典,散發著東方的魅力。
馬鞭草在古西方是一種魔法草,認為可以隱人於無形中,羅馬軍隊出征會佩帶馬鞭草,並用此草行清洗儀式。早期的基督徒指稱馬鞭草為“十字架草藥”,相信馬鞭草曾為釘在十字架的耶穌止血,東方醫學中此草似乎沒有這種功效,但並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