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操播音機裡沒有音樂,只是一再的播著∶“各位同學,留在教室裡,不可以
出來,不可以出來!”
我是把那條牛引進學校操場上來的小孩子,雙手抓住視窗的木框,還是不停的
喘氣。同學們拿出了童軍棍把教室的門頂住。而老師,老師們躲在大辦公室裡也是
門窗緊閉。
就是那一天,該我做值日生。值日生的姓名每天由風紀股長寫在黑板上,是兩
個小孩同時做值日。那個風紀股長忘了是誰,總之是一個老師的馬屁鬼,壓迫我們
的就是她。
我偶爾也被選上當康樂股長,可是康樂和風紀比較起來,那份氣勢就差多了。
瘋水牛還在操場上找東西去頂,風紀股長卻發現當天班上的茶壺還是空的。當時,
我們做小學生的時候,沒有自備水壺這等事的,教室後面放一個大水壺,共用一個
杯子,誰渴了就去倒水喝,十分簡單。而水壺,是值日生到學校廚房的大灶上去拿
滾水,老校工灌滿了水,由各班級小朋友提著走回教室。
牛在發瘋,風紀股長一定逼我當時就去廚房提水,不然就記名字。另外一個值
日小朋友哭了,死不肯出去。她哭是為了被記了名字。我拎了空水壺開門走到外面
,看也不看牛,拚著命就往通向廚房的長廊狂奔。
等到水壺注滿了滾水,沒有可能快跑回教室,於是我蹲在走廊的門邊,望著遠
處的牛,想到風紀股長要記名字交給老師算帳,也開始蹲著細細碎碎的哭了。
就在這個時候,清晨出操去的駐軍們回來了。駐軍是國慶日以前才從臺灣南部
開來臺北,暫住在學校一陣的。
軍人來了,看見一隻瘋牛在操場上東頂西拱的,根本也不當一回事,數百個人
殺聲震天的不知用上了什麼陣法,將牛一步一步趕到校外的田野裡去了。
確定牛已經走了,這才提起大茶壺,走三步停兩步的往教室的方向去。也是在
那麼安靜的走廊上,身後突然傳來咻咻、咻咻喘息的聲音,這一慌,腿軟了,丟了
水壺往地下一蹲,將手抱住頭,死啦!牛就在背後。
咻咻的聲音還在響,我不敢動。
覺得被人輕輕碰了一下緊縮的肩,慢慢抬頭斜眼看,發覺兩隻暴突有如牛眼般
的大眼睛呆呆的瞪著我,眼前一片草綠色。
我站了起來━━也是個提水的兵,咧著大嘴對我啊啊的打手勢。他的水桶好大
,一個扁擔挑著,兩桶水面浮著碧綠的芭蕉葉。漆黑的一個塌鼻子大兵,面如大餅
,身壯如山,膠鞋有若小船。乍一看去透著股蠻牛氣,再一看,眼光柔和得明明是
個孩童。
我用袖子擦一下臉,那個兵,也不放下挑著的水桶,另一隻手輕輕一下,就拎
起了我那個千難萬難的熱茶壺,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帶路,就將我這瘦小的
人和水都送進了教室。
那時,老師尚未來,我蹲在走廊水溝邊,撿起一片碎石,在泥巴地上寫字,問
那人━━什麼兵?那個啞巴笑成傻子一般,放下水桶,也在地上劃━━炊兵。炊字
他寫錯了,寫成━━吹兵。
後來,老師出現在遠遠的長廊,我趕快想跑回教室,啞巴兵要握手,我就同他
握手,他將我的手上下用勁的搖到人都跳了起來,說不出有多麼歡喜的樣子。
就因為這樣,啞巴做了我的朋友。那時候我小學四年級,功課不忙。
回家說起啞巴,母親斥責我,說不要叫人啞巴啞巴,我笑說兵聽不見哪,每天
早晨見到啞巴,他都丟了水桶手舞足蹈的歡迎我。
我們總是蹲在地上寫字。第一次就寫了個“火”,又寫“炊”和“吹”的不同
。解釋“炊”的時候,我做扇火的樣子。
這個“吹”就嘟嘟的做號兵狀。啞巴真聰明,一教就懂了,一直打自己的頭,
在地上寫“笨”,寫成“茶”,我猜是錯字,就打了他一下頭。
那一陣,對一個孩子來說,是光榮的,每天上課之前,先做小老師,總是跟個
大漢在地上寫字。
啞巴不笨,水桶裡滿滿的水總也不潑出來,他打手勢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