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我的消失不足以使任何人悲傷,不能給任何人心裡帶來空白,或者不為任何人所注意,那也是我自身的問題。我委實失去了太多太多的東西,現在我似乎已幾乎不具有再應失去的東西。然而我體內仍有所失之物的一縷殘照如沉渣剩留下來,而且是它使我存活至今。
我不願意從這世界消失。閉上眼睛,我可以真切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搖擺。那是超越悲哀和孤獨感的、從根本上撼動我自身存在的大起大伏。起伏經久不息。我把胳膊搭在椅背,忍受這種起伏。誰都不救我,誰都救不了我,正像我救不了任何人一樣。
我恨不得放聲悲哭,卻又不能。就流淚來說我的年紀已過大,況且已體驗了過多的事情。世上存在著不能流淚的悲哀。這種悲哀無法向任何人解釋,即使解釋人家也不會理解。它永遠一成不變,如無風夜晚的雪花靜靜沉積在心底。
更年輕些的時候,我也曾試圖將這種悲哀訴諸語言。然而無論怎樣搜刮詞句,都無法傳達給別人,甚至無法傳達給自己本身,於是只好放棄這樣的努力。這麼著,我封閉了自己的語言,封閉了自己的心。深重的悲哀甚至不可能採用眼淚這一形式來表現。
想吸支菸,卻不見了煙盒。衣袋中僅有火柴。火柴也只剩3 根。我接連擦燃3 根火柴扔在地上。
再次合目之時,起伏已不知遁往何處。腦海中浮現的只有塵埃般輕盈的沉默。我久久獨自注視那塵埃。塵埃不上不下,紋絲不動地浮在那裡。我噘起嘴唇吹了口氣,依然一動不動。任憑多麼強烈的風,都全然奈何它不得。
隨後,我開始想剛剛分手的那個圖書館女孩。想她在地毯上的天鵝絨連衣裙、長筒襪和內衣。莫非它們仍舊原封不動地如她本身一樣悄然躺在那裡不成?在她身上我的表現能算公正嗎?沒有人尋求什麼公正。尋求那玩藝兒只有我這樣的角色。問題是這種尋求對於失去公正的人生有何意義可言呢?我如同喜歡她一樣喜歡她脫在地毯上的連衣裙和肉衣。難道這也是我的公正的一種形式?
所謂公正性,不外乎僅僅適用於極其有限世界的一個概念。但這一概念涉及所有領域。
從蝸牛到五金店櫃檯以至婚姻生活,無一例外。儘管誰都不追求它,但我能給予的別無他物。在這個意義上,公正性類似愛情,想給予的和被追求的難以吻合。惟其如此,才有各種各樣的東西從我面前或我內部徑自透過遠去。
或許我應該後悔自己的人生。這也是公正的一種形式。然而我什麼也不能後悔。縱使一切都風也似的留下我呼嘯而去,那也是我本身的希冀所使然。我腦海中剩留的惟有漂浮的白色塵埃。
去公園小賣店買香菸和火柴時,出於慎重,我順便又往自己住處打了次電話。我知道不會有人接,但在這人生最後時刻往自己房間打次電話倒也不失為可取的念頭。也可想象電話鈴譁然大作的情景。
出乎意料,電話鐘鳴至第3 遍時居然有人拿起話筒,並“喂喂”兩聲。是身穿粉紅色西服裙的胖女郎。
“還在那裡?”我吃了一驚。
“何至於。”女郎道,“去了又回來了。哪裡能那麼逍遙!想接著看書,就回來了。”
“看巴爾扎克?”
“嗯,正是,妙趣橫生,可以從中感覺到類似命運威力樣的東西。”
“那麼,”我問,“你祖父可得救了?”
“那還用說,輕而易舉!水消了,又是回頭老路。地鐵票都買了兩張。祖父精神得很,讓我向你問好。”
“謝謝。”我說,“你祖父現在幹什麼呢?”
“去芬蘭了,他說在日本干擾太多,沒辦法集中精力搞研究,所以去芬蘭創辦研究所。那裡怕是個安安靜靜的好地方,又有馴鹿什麼的。”
“你沒去?”
“我決定留下來住你的房間。”
“我的房間?”
“是啊。我非常中意這房間。門扇已完全安好,電冰箱錄影機也買齊了。不是被人搞壞了嗎?床罩褥單窗簾換成了粉紅色的你不介意吧?”
“無所謂。”
“訂報紙也可以?我看看節目預告。”
“可以。”我說,“只是那裡有危險。‘組織’那幫人或符號士有可能捲土重來。”
“瞧你,那有什麼好怕的。”女郎說,“他們要的是祖父和你,我是不相干的人。剛才倒來了異常大和異常小的兩個傢伙,我把他們轟了出去。”
“如何轟法?”
“用手槍打中大傢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