頃,頭上的雲層一點點裂開,陽光開始射向地面,我仍然在瞭望樓佇立不動,繼續觀看周圍光景。一來陽光不過像聚光燈似的僅有一束,二來作為我也很想親眼見識一下看門人說的奇特景緻。
不久,看門人開啟城門,吹響號角,照例是一長三短。第一聲吹得獸們睜開眼睛,抬頭往角聲傳來的方向張望。從其撥出的白氣的量,可以看出它們的身體已開始新一天的活動。而入睡時獸們的呼吸量是微乎其微的。及至最後一聲號角消失在大氣中,獸們便欠身站起。首先嚐試似的慢慢伸長前腿,挺起前半身,接著伸直後腳。繼而把角朝空中晃了幾下,最後彷彿突然清醒過來似的抖抖身體,把積雪抖落地面,開始向城門移步。
等獸們進入門內,我才明白看門人叫我見識的是何景象。原來像是酣睡的幾頭獸,已經就勢凍死過去。看上去,那幾頭獸與其說是凍死,莫如說更像在深深思考什麼重要命題。但對它們已不存在答案。它們的鼻腔和口中已不見任何一縷白氣升起,肉體已停止活動,意識已被吸入無邊的黑暗。
在其他獸們朝城門走光之後,那幾具死屍便如大地生出的小瘤剩在了那裡。白雪壽衣裹著它們的身體,僅有獨角依舊分外神氣地刺向天空。活下來的獸們從它們身旁經過時,大多深深垂首,或低聲刨蹄——是在悼念死者。
太陽高高升起,牆影往前拖得很長。我望著獸們悄無聲息的屍體,直到陽光開始悄悄溶化大地的積雪。因我覺得,朝陽彷彿連它們的死也一併溶化,使得看似死去的獸們驀然立起,開始平日那種晨光中的行進。
然而它們並未立起,任憑雪水浸溼的金毛在陽光下閃耀光輝。俄爾,我眼睛開始作痛。走下瞭望樓,過得河,爬上西山坡返回房間,發覺早晨的陽光刺激眼睛的程度遠比自己料想的強烈。一閉眼睛,淚水漣漣而下,出聲地落在膝頭。用冷水洗了洗,沒有效果。我拉合厚厚的窗簾,緊閉雙眼,在失去距離感的黑暗中望著時而浮出時而遁去的奇形怪狀的線條和圖案,望了幾個小時。
10點,老人端著咖啡托盤敲門進來,見我俯臥在床,便用冷毛巾擦拭我的眼皮。耳後火辣辣地作痛,但眼淚到底減少了些許流量。
“到底怎麼搞的?”老人問,“早上的陽光比你想的強烈得多,尤其積雪的早晨。明明知道‘讀夢’的眼睛承受不住強光,為什麼還跑到外面去?”
“看獸去了,”我說,“死得真不少,有八九頭,甚至不止。”
“往後死得更多,每當下雪的時候。”
“為什麼那麼容易死掉呢?”我仰臉躺著,把毛巾從臉上拿開,詢問老人。
“身體弱,飢寒交迫嘛。向來如此。”
“不會死絕麼?”
老人搖搖頭:
“這幫傢伙已經在此生息了好幾萬年,以後也還將生息下去。寒冬期間固然死去不少,但春天一到就有小東西降生,更新換代而已。因為這地方生長的草木所能養活的數量有限。”
“它們為什麼不遷往別處呢?森林裡草木取之不盡,往南去又不怎麼下雪。我看沒有必要在這裡坐以待斃。”
“我也不明白。”老人說,“但獸們就是不肯撤離,它們屬於這座鎮子,脫離不得,正如你我一樣。獸們顯然知道無法靠自己的本能逃出這個地方,也可能只能食用這裡生長的草木。或者翻越不了南面路上無邊無際的石灰岩荒野。說千道萬,獸們離不開這裡。”
“屍體怎麼處理?”
“燒掉,看門人燒。”老人用咖啡杯溫暖著自己粗糙不堪的大手。“往後一段時間,那是看門人的中心工作。先把死獸的腦袋割下,取出腦漿眼珠,用大鍋熬煮,製成漂亮的頭骨。剩下的肢體堆起來澆上菜籽油,付之一炬。”
“然後把古夢放入頭骨,擺到圖書館書庫裡,是吧?”我依然閉目閤眼,向老人問道,“為什麼?頭骨為什麼幹這個用?”
老人啞然不答,只聽見他踩動木板吱呀聲。吱呀由床頭緩緩離去,在窗前止住。又是一陣沉默。
“等你理解古夢為何物時就明白了,”老人說,“明白為什麼把古夢放入頭骨。這個是不能告訴的。你是讀夢人,答案要自己找。”
我用毛巾擦罷淚,睜開眼睛。老人在窗邊的身影看起來模模糊糊。
“冬天會使形形色色的事物現出本來面目。”老人繼續道,“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總之就是這樣。雪要繼續下,獸要繼續死。誰都無可奈何。一到午後,就能望見焚燒獸們的灰色的煙。整個冬季天天如此,天天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