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夫子一直悶聲不響,等在一旁。他也看了這些題目,第一題太繁瑣,懶得算;第二題太複雜,沒想法;第三題……又繁瑣又複雜……若是他在下面,可能會跟開考就走的那批人一樣,到處去說徐元佐刁難人的故事。
“諸位早些回去休息,明日帶好各人的基本用具,一早在外港碼頭出發。”徐元佐對眾人道。
“多謝徐家哥哥提攜!”眾人紛紛道謝。
像姜百里這樣能做出一題一問的少年自然答得響亮,那些全都算錯了的人,只當徐元佐照顧鄉鄰,更是心懷感激。
徐元佐又轉向陸夫子,笑道:“勞累夫子了。”
陸夫子搖了搖頭,讚道:“別開生面。今日方知古人所謂刮目相看,原來說得正是你輩。”
“先生過獎。”徐元佐笑了笑,在這間留下了陰暗記憶的教室裡走了兩步,坐到曾經自己的座位上,輕輕撫著書桌,道:“其實人與人是不同的。有些人早慧,有些人晚熟;有些人善文章,有些人善算學。我不過是個晚熟而又善算學之人,以前自然難以被人正視。”
陸夫子頜首道:“言之有理。今日老夫頗有茅塞頓開之感。”
“願聞其詳。”徐元佐微笑接道。
“老夫執教鄉塾三十年,早年也有壯志,希望能夠教幾個成才的學生。然而三十年來,最好的學生也就是個童生,最有出息的卻是你啊。”陸夫子嘆了口氣:“今日見你所出題目,大異平常,但是的確有助於謀生立命,可見老夫誤人子弟了。”
徐元佐離開了自己的座位,挪到前面,道:“夫子莫非是想:日後有資質不在於作文讀書者,便只教他們算術、文字,好充做雜務?”
陸夫子怔了怔:“你這悟性之佳確實不在文學上。”他其實更是詫異:自己只有個模糊的概念,卻被徐元佐說得透徹。
“如此甚好!”徐元佐擊掌讚道:“夫子,大明每三年才取三百進士;南直十八州府,每三年才取一百三十五個舉人;我松江府兩千圖(注),二十二萬戶,每科取不到二百生員。而人有賢愚,性偏道器,要他們都擠這一條路,豈非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陸夫子微微點頭:“科舉之路自古如此,你這比喻倒是貼切。只是國朝以科舉取士,不進科場,終究難以改換門庭,難道世世代代就沉淪卑位?”
徐元佐心中一笑:你這老夫子倒是好心。他道:“夫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若是沒有短、下,哪裡來的長、高?如果舉國進士,誰尊誰卑?那國家又如何選賢與能,還有法度麼?所以我倒覺得,卑乃尊之本,夫子一面教人走上而尊的路子,一面也該培養子弟安穩走卑而下的途徑。”
陸夫子自然是讀過《老子》的,聽徐元佐這麼一說,腦中不由想象了一下:若是真到了進士都去抬轎撐船的世界,那是何等可怖?國家亂了尊卑,豈非盜賊四起麼?他一直抱怨為何一省舉人名額不能多放開些,現在想想,若是真的放開了,舉人也就不值錢了。
“宋儒說安分守己,的確是有道理的。”陸夫子捻鬚點頭:“有些人的確不該浪費時間在科場上,或許換個路數也有所成。”
“夫子所言極是。”徐元佐笑道:“難道天下就那些進士舉人是人,我等平民都不要過日子了?國初太祖時候,哪個商賈敢穿綢緞衣裳?嘉靖之前,商賈內穿綢緞,外面還要裹件布衣。如今呢?學生在郡城還見有黔首服紫呢!這才幾年?可見人丁越是興旺,生民愈加富庶,考不考科舉也就越無所謂了。”
陸夫子點了點頭:“老夫明白你的意思了,只是我若這般教出來了,他們日後安身立命……”
“交給學生便是了。”徐元佐大打包票:“這僱工人與軍中戰士一樣,只是多多益善!”
陸夫子聞言不信:“若是真有幾百人,怕是徐家也用不了吧?”
徐元佐道:“真有幾百人,自然就可以去開疆拓土,將生意做到浙江、江西去。只要有足夠的人才,還怕沒地方開商號做買賣麼?九州之外復有九州呢!”
陸夫子聽了驚詫:這見識還是那個呆肥蠢笨的徐元佐麼!
徐元佐見自己成功地震住了陸夫子,又笑道:“夫子如今算是找到了一條為大明固本培元之路,說不定日後史家單單為這等創舉就要為夫子作傳呢!”
陸夫子翻了翻白眼:“老夫餘生豈能在館塾蹉跎!後年仍要入場考試,終究是要去赴一赴那瓊林宴的!”
徐元佐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心中暗道:原來剛才說的,你全沒往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