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如此,江湖中千百年來的武人,所追訴的豈不都是一場空花夢幻?
華胄輕輕一拍腿:“我以前也這麼看。雖然這麼想很是難堪,但人是知恥而後勇的。我也一向認為自己武技已算不錯,這麼想明白後才知自己到底是誰。但今日,我又明白所謂英雄的另一重含義了。”
“——江湖中不是沒有英雄,這世間的英雄,原不僅有造就秩序和麵對慾望的擠壓的一種。慾望之外,寂寞如海。此次駱寒西來,之所以一劍之利,江南震動,連我也不能不承認袁老大都為之大為震撼,只怕就是因為沒有人可以想到一個人可以遠居塞外,割絕俗欲,獨探天地之初,獨面寂寞之海,獨求武道之源。小可不敏,至今未與駱兄一見,但就以他連敗趙無極老與胡不孤來看,他是在武道一字上已走出很遠。而那需要很強的抗擊寂寞的能力。‘道’之一字如今天下人已用得太多太濫了,甚或已成至俗至賤之一字。但若果有人能於寂寞傾軋下,獨求已道,自成一悟,如此之輩,不稱英雄,又喚為何?此外,蘇北庾不信、河南梁小哥兒、襄樊楚將軍、眉樓顧回眸,秉承一念,自開基業,只怕也擔承得了這兩個字。但不過格局略小、稍遜一籌而已。而如李若揭,畢結、文府諸公、秦檜者流,縱權勢滔天,不過誘眾人私慾以成一已之慾的一小人耳,——趙老以為如何?”
趙無量僅從緊緊的閉著的嘴唇中擠出了一個字“噢?”
他不能輕易頷首,他還有他的尊嚴,但心裡卻在想:在秩序與慾望、寂寞與堅執的傾軋中圖存,是每一個有能力觸到這幾個詞的人都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他的眼中浮起一絲寂寞之色,他不能不覺得華胄所言未嘗無理。
只聽華胄道:“所以此次江南之變,看似繁瑣。種種圖謀、種種人馬、種種構陷,無不浮起。但說到底,也還是駱袁之爭。是一場個人的肆無忌憚的自由與袁老大欲整束天下的秩序之間的衝突。旁人縱偶如沉渣泛起,也不過如此。”
這一句斷言下後,他眼中寂寞之色深了些,但寂寞後反有一種年輕生命對這駱袁對決的渴望。趙無量看著華胄年輕眼中那一種雖力圖冷靜卻也扼制不住的熱情,不知怎麼第一次有了種服老而羨慕的感覺。——年輕真好,他是不會再有那種伴隨著生命力的充沛華茂的熱情了。
難道這場人生,這個江湖,當真已沒有他這個衰年老朽的餘戲了?
趙無量望向城下——鑼鼓已響,拍板聲催,一個個角兒已粉墨登場了,如文翰林,如金日殫……,但這是他人的戲夢了。他一衰齡老者就算勉力登場,就算做得再好,在旁觀者眼中,甚或在自己眼中,也不過只有一種勉力混場的可笑與悲涼罷了。
——因為主角註定是別人的了。
——那就當看客吧。
但當看客,你都沒有足夠的激起熱情的生命的力了。
一念及此,趙無量忽然有些憤恨起這個點破自己迷夢的華胄。他情願自己沒聽到他這席看似平和的話,也情願自己還可以一心一意地沉入局中。
而局外,寂寞如海。——如此好戲,你已不能不自居局內,此心何甘、此情又何堪?
石頭城頭,趙無量與華胄二人細話英雄。
但石頭城外,還有不少能人高手在。
他們是不是也會猜測他二人正在共話些什麼?
文翰林在山坡上靜靜地坐著。
他被華胄斥為小人,但他如果聽了華胄的話,也許會揚眉不屑地冷冷一笑。——書生之見,不過是書生之見罷了。
——這個國家,這個民族,不是都是他們那些斷絕人情、厄壓慾望的飄揚卓厲之士所能洞見的。因為他心裡知道,所謂幾千年的民族生存智慧,幾千年的歷史,並不是由所謂英雄來書寫的。他們所譏刺的“小人”習性,就不知埋葬過多少甚或比袁老大更傑出的英豪。
英雄只是一瞬,歷史是弱民與奴隸共同扛負的,是由懂得造勢如他的人來享用的。同時,更多也是小人寫就的。
他不懼於當一個眾人所謂的小人。
因為他的智慧告訴他:英雄只輝煌於一時,而小人和慾望,永當其道。
秦淮河對面的田野之中,駱寒忽道:“多言無益,你們出招吧。”
第五章 王圖
秣陵城中多樹,像樣的宅弟便多半掩映在樹影蕭森裡——“是處人家、綠深門戶”,金吾衛在秣陵的衙門便是如此。
時過子夜,那場宴席也擺了將近一個多時辰了。這席小筵設在金吾衛在秣陵城西的駐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