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要有鮮明的時代精神,深刻的主題,生動的人物形象,虎頭、鳳肚、豹尾,起承轉合、發生發展高潮,要注意色彩節奏,要動靜結合,狀物和抒情結合,對話和心理結合,等等等等。韓北方抄完了以上這些話,腦子裡已經是一派茫然,於是他的體會是:寫小說比寫詩難多了。
但他知難而進,寫出了一篇題為《下班以後》的小說,寫的是工廠生活,比起他的大而空的詩歌,小說寫得乾巴生硬,難以卒讀。
韓北方就那樣大而空地給我寫信,談理想、人生、國內大好形勢,以及跟學習資料高度認同的文學。他的信一封又一封,他用一種粉色的信封,上面有一朵大大的玫瑰,他把我的名字寫在這朵玫瑰花蕊的位置。
收到這樣的信我總是臉上一陣發熱,這真像一封情信啊,那麼厚,那麼頻繁,還有粉紅色的玫瑰。我總要立即回到宿舍,我要關上門才拆這封信。但是它什麼都沒有,關於愛情和想念,關於我和他的具體的未來。我從頭到尾看一遍,沒有半個字。全都四平八穩,經得起貼在牆壁上。
事實上,這就是當時的情書,是當時健康的、上進的青年的情書。如果是落後青年,像安鳳美,則會有所不同。有一次,在去公社看電影的路上,她忽然說:愛情是很好的。她聲音不大,但清楚,我嚇了一跳,竟打了一顫,隨即又像被燒著了,全身騰的熱起來。在我們的教育中,愛情是小資產階級的東西,當然我們並沒這麼老實,我們從毒草小說中對此早有嚮往,但畢竟,是一種不能說的,應該隱藏的秘密。安鳳美真是一個妖女,她在黑暗中忽然就掏出一捧火,就像雜技裡的水流星,呼呼直轉,讓我眼花繚亂目瞪口呆。她問道:你談過戀愛嗎?
這話就像當頭一棒,把我打得頭昏眼花。太突然了,突如其來,簡直禍從天降,真奇怪我當時就是這種感覺。我一時答不出,兩個人走路的磨擦聲刷刷震響,震得神經緊張。我定了定神,才答說沒有。她說我不信,真的沒有嗎?從來就沒有嗎?這時我想起韓北方,他的那些粉紅色玫瑰信封,端端正正寫在玫瑰中央的名字。這是愛情嗎?還是革命友誼?
我母親卻認定這裡頭大有文章。她認為,我和韓不但是戀愛關係,而且還到了懸崖邊,我一不小心就會滑下去。她痛心疾首地說: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你知不知道!好像我已經摔了下去,再無救上來的可能。
後來,有一天,母親拿出十幾封信放在我面前,一色那種粉玫瑰圖案信封,每封的封口都拆開了,很是觸目驚心。我一點都不知道韓北方把信寄到了家裡,他大概是為我著想,頻繁地接到同一個人的信,誰都會認為是談戀愛了,一個下鄉不久的女知青,女生,未成年,戀愛是要算道德敗壞的,要檢討,要寫保證書,即使如此,招生招工也會受到影響。於是他把一部分信寄到家裡讓我母親轉交。不料我母親如臨大敵,她痛心疾首,反覆說,一失足成千古恨啊,這麼早就談物件一輩子就在農村了。
我擔心韓北方的這批信寫了些什麼過分的話,我一封一封地看,仍是什麼都沒有。我又慶幸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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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中最熱衷寫信的年頭(1)
插隊的兩年,寫信和收信是我重要的精神寄託,我三天兩頭寫信,收到一封,馬上就要復一封。我跟許多人通訊,雷紅雷朵兩姐妹,呂覺悟,姚紅果,鄭放歌,叔叔、大姐,還有插隊後認識的別的公社的有為青年,一個叫宋喻,一個叫喬葦,還有一個叫陳棟樑,也都是大而空,理想,青春的價值,國內形勢,讀過的書,交到的朋友,豪言壯語,鼓勵,打氣,互相吹捧。
我每天都要到生產隊的曬穀場看信件,同時看報紙。每個生產隊都訂有兩份報,本省省報和《人民日報》,每天上午九點多鐘,公社的郵遞員來了,他從大路經過,到了我們隊的曬穀場,他就一抓車閘,單腳一踮地,探身取出報紙,朝曬穀場的房子叫道:水衝的,報紙!不等有人出來,他把報紙往地坪一放,吱呀一下就往前騎了。
我的信就夾在報紙裡,它們躺在曬穀坪的坪沿上。
要等老用來拿。
老用是隊裡的會計,又黑又老又瘦,無兒無女沒老婆,他戴一副眼鏡,據說是水衝隊文化程度最高的人。他就住在曬穀坪,白天曬穀,晚上守倉庫。他的屋子靠近路邊一側,和這排倉庫的每一間屋子一樣,沒有窗,很黑。裡面有一張床,一張桌子,還有翻谷用的木耙和收谷用的木板閘,靠門還有一張竹躺椅。這種躺椅在南流鎮每戶都有,用竹條綁成,夏天坐著,很涼爽。但在水衝我沒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