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哪家有。
老用動作緩慢,他慢吞吞地從竹躺椅上起身,慢慢地穿好鞋,慢慢地走出屋子,慢慢地彎下腰拿報紙。報紙他是喜歡的,從第一版到第四版,有時候也有第八版,他每版都要仔細看,除了曬穀,他就看報紙,但他不議論時事,不說話,什麼話都不說,天晴,他就曬穀,看天。天陰了,快下雨了,他就趕緊把穀子攏到一處。
老用剛把報紙和信拿到屋子裡我就進來了,我遠遠看到了郵遞員,我要拿我的信件和雜誌。一進屋我首先看桌子,彷彿那是一個聚寶盆,它真的就是一個聚寶盆呢,那上面躺著我的信,在黑屋子裡,信封閃著微光,白信封閃的是白光,牛皮紙信封閃的是棕色的光,如果在信之外,有我訂的雜誌《朝霞》,那就相當於黑屋子裡冷不丁出來一輪明月。
有時候一封信都沒有,或者碰上下雨,郵遞員不來,我就會覺得這屋子特別黑,我極度失望,卻又不甘,我問老用:今天沒有報紙麼?他說沒有。我說怎麼會沒有呢?他說下雨郵遞員就不來了。如果一封信都沒有,好歹有報紙,也會得到安慰,我會舉著《人民日報》,站在門口的亮光中仔細看那上面的文教版,文化、科技、教育,這就是我的知識源泉,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的主要來源。
有時候下雨郵遞員也來,那是他動身的時候雨很小,或者雨還沒下起來,所以即使下雨,有時候報紙和信件也能到達。這使我總是懷著僥倖心理。下著大雨我也會到曬穀場去,我戴著笠帽,光著腳,褲腿捲到膝蓋,我一邊走在泥路上一邊想,也許下雨之前報紙就到了。腳下又溼又滑,我幾乎是小跑著趕到曬穀場,十有###,報紙沒來,因為雨越下越大了。我站在老用的屋子裡,覺得屋子、天色和雨,全都黯淡無光,好像因為報紙和信件沒來,整個世界就拋棄我了,而親人和朋友,也將永失音訊,永不能再見。我背對著老用,望著漫天的大雨,我覺得眼淚就要流下來了。
到六感學校後,信件的事不會使我那麼神經脆弱了,它變了一副面孔。我也每天等信,但等不到也能泰然。這時候我的信越來越多了,我結識了更多可以通訊的朋友,其中包括韓北方,他一個人就頂十個,這不是誇張的修辭,是真的,給呂覺悟雷紅的信,寄去要一個星期,她們當晚回覆,要等一兩天或者兩三天,有人到公社才捎到郵局,再走郵路,也要一週才能到我手上。不像韓北方,他不需要收到我的信就可以寫,兩三天就寫上一封,再加上我有時給縣文播站、省報寄一點通訊報道,可以經常收到上面寄來的學習資料,這比報紙上的文章長,也更好看,它們總是裝在一隻大牛皮信封裡,下款是氣派的單位名稱。這使我憑空生出良好的感覺,我不再傷感絕望了,我感到自己走在一條明亮的路上,這路鋪在空中,是由無數信件鋪成的,信越多,路越結實,它是通向縣城南流的,也通向N城,那個我從未去過的省會城市,我沒去過不要緊,那裡站著韓北方呢。
一生中最熱衷寫信的年頭(2)
上午九點多鐘,報紙就該到了,第二節課下課的鐘聲一響,我心情立即變得很好,腳步也隨即輕盈起來。我真喜歡我們六感學校的鐘,那一塊鐵片,離真正的鐘相去甚遠,一■長,有點厚,不知原來是做什麼的,有點像鋤頭,但並不是。用麻吊在槐樹的樹杈上,誰值班,誰就用另一根鐵敲幾下,聲音也響亮,也悠長,震盪在學校四面的平房裡,一圈一圈的。還能傳到田垌,水尾隊的人聽了說,是學校的鐘呢!原以為只有鍾才能敲出像樣的鐘聲,原來鐵片也能,廢鐵片裡隱藏著鐘的靈魂,我覺得自己提煉出了詩意,可以寫一首詩寄去給韓北方看。我三步兩步走到教師辦公室,一到門口就看到自己桌子上躺著信,一封,或者兩封,有時甚至是三封,如果有大信封,那就越發喜慶了。總而言之,桌上擺著信,我微微懸著的心就落到了實處,猶如往深潭投下的石子,發出了“咚”的一聲響,它濺起的水花開在我的臉上,我抿著嘴,收斂起內心的歡喜,拿了信件回宿舍。我要躲在宿舍裡看信,私人的空間,安靜、放鬆、私密,正好用來拆開韓北方那些粉色玫瑰的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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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才意識到
我手捧著韓北方的信回宿舍,一路上我覺得自己愛上了他,在辦公室裡一看見有他的信的時候我就愛上了他,每個星期,那些粉色的玫瑰都會出現一到兩次,曖昧、頻繁、如期而至,讓人心跳和懷著期待。於是回到房間我就關上門,彷彿他的信是一件不能見人的東西,然後我在矮凳上坐下,背靠著用門板和磚頭搭成的“書桌”,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