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下腰勁兒可非尋常,底下就有人喝了一聲彩。
卻見他把一個頭盡向前探著,一張小臉上滿布汗珠,那雙被頭巾吊著的眉梢因為吃力,卻吊得更緊了,吊得他的神情又憂煩、又急切。他把一雙眼急切地向樓底下人群中望去——天門街密匝的人群好有裡許長,他一對眼珠兒轉動著在人群中急急地搜尋著,似要在沙裡淘出金子來。
樓下就有人叫道:“卻奴,卻奴!”
——那孩子名叫“卻奴”。
他卻理都不理。樓頂上賀崑崙的琵琶聲又響起了,可他也全沒在意。他隻眼望著天門街兩旁那櫛次鱗比的房屋,十分認真地一塊瓦一塊瓦地搜尋起來。
他看到了賣湯餅的,淘槐芽的,炊黃米的,漉酒水的……一個個小攤子掩映在人群裡,種種香氣伴著煙氣升上來,更有持竿的小販兒竿上掛著五顏六色的小孩兒的玩物兒擾亂他的視線——這人群實在太亂了!
那孩子著急,雙腿一蹬,稍一用力,他本嫌緊的衣服就被綻裂開來。一根小脖子猶自那麼執拗地梗著,梗得看的人都眼痠起來……
一片白衣卻忽躍入那他的眼簾,那孩子心底低叫了聲:師傅!
——那是他的師傅宗令白。
其實宗令白不算他正經的師傅,他也不算雲韶子弟,他不過是不得已在右教坊裡混飯的。娘讓他在右教坊裡做一個跑腿兒的小廝。在右教坊,他必須叫很多人師傅,但他幾乎從來都不開口。躲著人,也就不用跟人打招呼。
但宗令白……在心裡叫他一聲“師傅”,他還是不屈的。
只見宗令白正帶著那一班雲韶子弟自東向西地走來。他們左顧右盼著,似乎也在尋找著什麼。
那些雲韶子弟都做了男裝,可她們習舞之人,頸頎腰直,就算在人群中也極是顯眼。
旁邊人不覺間就在給她們讓道。可看他們的行色,意態匆忙,要找的分明還沒找到。
只見宗令白的身形說不出的懊惱,甚至說不出的焦燥。他不理那賀崑崙的琵琶,一雙眼睛只管四處急切地看去。那孩子看著他,有一個感覺,只覺得他師傅的那一雙眼睛,一直在朝上、朝上。
那該是師傅無意識的舉動。宗令白的心中似乎有一種渴望,那是一種渴望升騰的力量。他在尋找著那場舞,那可以彌補他殘缺人生的一場舞,那曾招搖在雲韶廳頂上的一場舞,那可以讓萬里雲停、四野霓垂的一場舞,他的目光忍不住朝上。
……可他們想來已找了好久,他手下的雲韶子弟個個疲憊,宗令白也變得身姿僵硬,可他們終究還是沒有找到。
卻奴的目光追隨了他們一會兒,眼見他們由東至西,沿著街邊走了千八百步,把天門街的人群穿了個對穿,最後立足在一個賣古銅器的門口。
——那是天門街與延吉坊交界處。
延吉坊對面就是積慶坊,它們都在天門街的南面。
宗令白的身影是迷茫的,這時他正背對著那個古銅器坊。
銅器坊的門口陰森森的。那是建於前朝的一片老宅,陽光下只見灰塵飛舞,裡面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清。銅的鏽味從裡面發散出來,映得人鬚眉皆碧。
可宗令白無心看這一切。他的心比天高,一心盯的只有向上的去處。
他身處的那塊地方地處天門街人群的邊緣,人本就少。這時更顯得他們一干人白衣鵠立,與世不諧。
卻奴心中卻更急切:他知道師傅在找什麼,可如果連師傅都找不到,那就更別提他了!
他看著師傅那一身白衣在這擾擾紅塵中就這麼站著,卻在這一向他敬為離群超卓的身姿裡讀出種說不出的悽惶來。
他隱隱聽說過:宗令白為了一心清寧,很少去聽雜樂。可今日他被迫出來,面對的就是這些雜樂。師傅沒有望向這木樓——賀崑崙的琵琶,那該是師傅不喜歡的吧?可師傅所敬仰的……
卻奴的目光忽下意識的反師傅之道而行之,“向下”地望去。
然後,他吃了一驚,在天門街那麼熱鬧的人群底下,原來,還有這麼多;
——只見一地的灰塵中,有張惶的小孩兒,行乞的癱子,沒有主的狗,泥濘的鄉下人的鞋子,不知為何蹲下來、也許腹痛的人們、還有他們頭頂的汗滴;暗中扣著的手,暗中行竊的手,暗中撓癢的手;可憐巴巴的地攤與守攤兒的老人,地攤兒出奇的荒冷,老人無助地在人群隨時要踩踏來的腳下維護著……
……那些快樂下各呈形態的腳:疲乏的、雀躍的、張惶的、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