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有“青山鎮”三個大字的匾額早已褪色,因城牆年久失修,“青”字上半截殘缺不全,第一回來的人很容易錯認成“月山鎮”。
順利抵達,秦山也狠狠鬆了口氣,扭頭與秦放鶴說話時,臉上重新泛起快活的笑,“咱們先去賣了東西,再找我哥存放牛車,正好晌午了,同他一處吃飯。”
他哥哥秦海的名字還是早年跟隨秦放鶴之父啟蒙時取的,本人認識不少字,眼下在一家糧行做個小管事,管吃管住,每月還能有五百錢,闔村豔羨。
其實整個村子裡的人都沒見過海,甚至秦父本人也沒見過,但他念過書,知道“海”是一種極遼闊極遙遠的存在,心馳神往。
“海之大,非親眼所見難以描摹,可載萬斤之巨,可容天地之遠……”
他從書本上窺探了廣闊宇宙的一隅,卻始終未能親眼見證、親手丈量,深以為憾。
五天一次的大集本就熱鬧,更兼臨近年根,走南闖北的行人更多,這座平時不起眼的小城竟顯出幾分喧囂來。
天冷,食肆前多架著大鍋,各色汁水翻滾著,煨熟了一屜屜包子、炊餅,燙好了一碗碗麵湯、肉片,令人垂涎。
臨時拼湊的食材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化為美食,洶湧的水汽裹挾著香味四處流竄,橫衝直撞蠻不講理,化作一道道乳白色的汽龍,瘋狂向上捲去,糾纏著消散在空氣中。
湯底是豬骨架熬的,白花花香噴噴,骨髓都從敲斷了的腔子裡滑出來,細膩如膏。中間翻滾著噴香稀爛的下水、肥豬頭,偶有豪爽的客人坐下,大聲點菜:“來一掛燙麵,一碗豬頭下酒,要肥些才好!”
燙呼呼的麵湯下肚,額頭上都沁出汗來,淅哩呼嚕酣暢淋漓。
末了舔舔嘴皮子,端起碗啜盡最後幾滴濁酒,用力吐出一口帶著葷腥的熱氣來,“過癮!”
行人的腳步聲,牲口的蹄鐵聲,小販的叫賣聲,都混在一處,合著冷熱香氣,齊齊灌入秦放鶴的三魂七竅。霎那間,彷彿有無形的筋絡將他和這座城捆綁,一起鼓動,血脈相連。
秦放鶴終於有了實感:我確實在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活了下來。
很不可思議。
但,感覺不壞。
先去賣雞蛋,三文錢兩枚,一共九十三枚,因是熟客,雞蛋也新鮮完整,掌櫃的便多給了半個錢,合計一百四十文。
另有半車柴火和一罐羊奶也都賣在此間,柴火不值錢,老大一捆也才作價兩文,倒是羊奶滋補稀罕,足足換得五文。
秦山不擅長算賬,秦放鶴就在旁邊幫襯,比那些夥計撥弄算盤珠子都快,引得掌櫃側目。
“好伶俐的小子,不如來我店裡做活,管吃管住還有錢拿,日後說不得便是個體面管事。”
秦放鶴笑而不語,秦山卻聽不得這個,“我兄弟可是正經讀書人!日後要做官的!”
眾人聞言一怔,繼而鬨堂大笑起來。
“哈哈哈,好小子好志氣,做官,哈哈哈做官!”
“敢情還是位老爺哩,失敬失敬!”
“了不得了不得……”
笑聲中未必有惡意,可秦山仍有些羞惱,還要辯駁,秦放鶴從後面輕輕扯了他一下,平靜道:“走吧。”
類似的質疑他曾經聽過很多,比如沒人相信窮山溝出來的小子能考上首都的重點大學,也沒人相信沒有根基門路的他能國考上岸,靠近權力核心……
但這些都不重要。
塵埃落定前的爭辯是世上最沒有意義的事。
直至出了店門,秦山還覺得滿肚子鼓脹,忍不住憤憤道:“什麼混賬話!少瞧不起人了!”又安慰秦放鶴,看上去簡直比他本人更有信心,“鶴哥兒你打小就聰明,來日一定會中的。”
秦放鶴心頭一暖,笑著點頭,“會的。”
城內擁擠,拉著牛車甚是不便,兩人先去存車。
秦海早就在糧店門口等著了,“二弟!”
又見弟弟旁邊站著個小小少年,有些瘦小,越發顯出一雙大眼,白淨乖巧,遲疑片刻才不確定道:“鶴哥兒?”
秦山摟著秦放鶴的肩膀大笑,“大哥,小半年不見,認不出來了吧?”
秦放鶴乖乖跟著喊大哥。
秦海抬手往兩個弟弟腦袋上呼嚕幾把,又挨個提起來掂掂分量,“抽條了,俊了,也更瘦了,放下車,大哥帶你們吃肉包子去!”
他不善言辭,比起嘴上問候,更擅長用小山一般多的肉包子表達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