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有一點點淡黃色,渾身上下到處可以見到藍色的血管,只是這些血管全都很粗,全都曲張著,好像打著滾。她好像籠罩在一團白霧裡,顯得比較年輕,實際上是個老太太。在鳳凰寨的中心,一切都是綠色的:首先,一切都籠罩在一片綠蔭之下;其次,到處長滿了綠色的青苔;就是待在白色的紙門後面,濃綠的光線還是透過了窗子紙,沁到房子裡來。在這間房子裡,薛嵩黝黑的身體變成了青銅色,而妓女蒼白的身體上好像佈滿了細碎的綠點,好像某一種瓷磚——當然,這只是一種錯覺,假如湊近了去看,卻看不到任何的綠點。除此之外,空氣也潮溼得像油一樣,這使薛嵩感覺自己懸浮在綠油當中,一切都變得緩慢,甚至就要停止了。在這綠色的一團裡,有一股濃郁的水草氣。一切都歸於沉寂,但真正沉寂下來時,又聽到遠處水牛在“哞哞”地叫,那種聲音很沉重,很拖沓;近處的青蛙在“呱呱”地叫,這種聲音很明亮,很緊湊。而那女人卻一聲不吭了。她還閉上了眼睛,好像一個死人。
整個鳳凰寨泡在一片綠蔭裡,此地又是綠蔭的中心。就是待在屋裡,也感到了綠色的逼迫。薛嵩鷹鉤鼻子鬥雞眼,披著一頭長髮,正在奮發有為的年紀。在做愛時他也想要有所做為——他在努力做著,想給對方一點好的感覺。所謂努力,就是忘掉了自己在幹什麼,只顧去做;與此同時,聽著青蛙叫和水牛叫;但對方感覺如何,他一點都不知道。這就使他感覺自己像個姦屍犯。那女人長了一張刀一樣的長臉,閉上眼以後,連一根睫毛都不動,我想,這應該可以叫做冷漠了。後來,她在鋪板上挪動了一下頭,整個髮髻就一下滾落下來。原來這是個假頭套。在假髮下面她把頭髮剃光,留下了一頭烏青的發茬。她急忙睜開眼睛,等到她從薛嵩的眼色裡看出髮髻掉了,這件事已經不可挽救。她伸出手去,把頭套抓在手裡,對薛嵩負疚地說道:沒辦法,天氣熱嘛。這話大有道理,在旱季裡,氣溫總在三十七八度以上,總頂著個大發髻是要長痱子的。頭套的好處是有人時戴上,沒人的時候可以摘下來。薛嵩看到了一個又青又亮的和尚頭,這種頭有涼爽的好處。除此之外,他又發現她的小腿和身上的膚色不同,是古銅色的,而且有光澤。這說明她經常跑出去,光著腿在草叢裡走過。這兩件事使薛嵩感到沮喪,這樣一個女人叫他感覺不習慣。他很快地疲軟下來。那個老娼妓用粗啞的嗓子講起話來:弄完了嗎?快點起來吧,熱死了!於是薛嵩說道:我就不熱嗎?然後就爬到一邊去,傻愣愣地不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與此同時,他感到心底在刺痛。
《王小波全集》 第四卷紅拂夜奔:序
這本書裡將要談到的是有趣。其實每一本書都應該有趣,對於一些書來說,有趣是它存在的理由;對於另一些書來說,有趣是它應達到的標準。我能記住自己讀過的每一本有趣的書,而無趣的書則連書名都不會記得。但是不僅是我,大家都快要忘記有趣是什麼了。
我以為有趣像一個歷史階段,正在被超越。照我的理解,馬爾庫塞(HerbertMarcuse)在他卓越的著作《單向度的人》裡,也表達過相同的看法。當然,中國人的遭遇和他們是不同的故事。在我們這裡,智慧被超越,變成了“曖昧不清”;性愛被超越,變成了“思無邪”;有趣被超越之後,就會變成莊嚴滯重。我們的靈魂將被淨化,被提升,而不是如馬爾庫塞所說的那樣,淹沒在物慾裡。我正等待著有一天,自己能夠開啟一本書不再期待它有趣,只期待自己能受到教育。與此同時,我也想起了《浮士德》裡主人公感到生命離去時所說的話:你真美呀,請等一等!我哀惋正在失去的東西。
一本小說裡總該有些純屬虛構的地方。熟悉數學方面典故的讀者一定知道有關費爾馬定理的那個有趣的故事,這方面毋庸作者贅言。最近,哈佛大學的一位教授證明了費爾馬定理。需要說明的是,書中王二證明費爾馬定理,是在此事之前。
作者
關於這本書:
王二,1993年四十一歲,在北京一所大學裡做研究工作。研究方向是中國古代數學史。他是作者的又一位同名兄弟。年輕時他插過隊,後來在大學裡學過數學。從未結過婚,現在和一個姓孫的女人住在一套公寓房子裡。在冥思苦想以求證明費爾馬定理的同時,寫出了這本有關李靖和紅拂的書。這本書和他這個人一樣不可信,但是包含了最大的真實性。熟悉歷史的讀者會發現,本書敘事風格受到法國史學大師費爾南;布羅代爾的傑出著作《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的影響,更像一本歷史書而不太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