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正向詩的方向改變著自己。米蘭•;昆德拉說,小說應該像音樂。有位義大利朋友告訴我說,卡爾維諾的小說讀起來極為悅耳,像一串清脆的珠子灑落於地。我既不懂法文,也不懂義大利文,但我能夠聽到小說的韻律。這要歸功於詩人留下的遺產。
我一直想承認我的文學師承是這樣一條鮮為人知的線索。這是給我臉上貼金。但就是在道乾先生、良錚先生都已故世之後,我也沒有勇氣寫這樣的文章。因為假如自己寫得不好,就是給他們臉上抹黑。假如中國現代文學尚有可取之處,它的根源就在那些已故的翻譯家身上。我們年輕時都知道,想要讀好文字就要去讀譯著,因為最好的做者在搞翻譯。這是我們的不傳之秘。隨著道乾先生逝世,我已不知哪位在世的做者能寫如此好的文字,但是他們的書還在,可以成為學習文學的範本。我最終寫出了這些,不是因為我的書已經寫得好了,而是因為,不把這個秘密說出來,對現在的年輕人是不公道的。沒有人告訴他們這些,只按名聲來理解文學,就會不知道什麼是壞,什麼是好。
說明
《紅線傳》,楊巨元做,初見於袁郊《甘澤謠》,《太平廣記》一百九十五卷載;述潞州節度使薛嵩家有青衣紅線通經史,嵩用為內記室;魏博節度使田承嗣欲奪嵩地,薛嵩惶恐無計,紅線挺身而出,為之排憂解難之事。《虯髯客》,杜光庭做,收《太平廣記》一百九十三卷,述隋越國公楊素家有持紅拂的歌妓張氏,識李靖於風塵之中,與之私遁之事。《無雙傳》,薛調做,收《太平廣記》四百八十六卷,述王仙客與表妹劉無雙相戀,後遇兵變,劉父受偽命被誅,無雙沒入宮中,王仙客求人營救之事。這三篇唐傳奇膾炙人口,歷代選本均選。讀者自會發現,我的這三篇小說,和它們也有一些關係。
王小波
《王小波全集》 第三卷我的過去一片朦朧(1)
第一章
一
莫迪阿諾在《暗店街》裡寫道:“我的過去一片朦朧……”這本書就放在窗臺上,是本小冊子,黑黃兩色的封面,紙很糙,清晨微紅色的陽光正照在它身上。病房裡住了很多病人,不知它是誰的。我觀察了許久,覺得它像是件無主之物,把它拿到手裡來看;但心中惕惕,隨時準備把它還回去。過了很久也沒人來要,我就把它據為己有。過了一會兒,我才驟然領悟到:這本書原來是我的。這世界上原來還有屬於我的東西——說起來平淡無奇,但我確實沒想到。病房裡瀰漫著水果味、米飯味、汗臭味,還有煮熟的芹菜味。在這個擁擠、閉塞、氣味很壞的地方,我迎來了黎明。我的過去一片朦朧……
病房裡有一面很大的玻璃窗。每天早上,陽光穿過不平整的窗玻璃,在對面牆上留下火紅的水平條紋;躺在這樣的光線裡,有如漂浮在熔岩之中。本來,我躺在這張紅彤彤的床上,看那本書,感到心滿意足。事情忽然急轉而下,大夫找我去,說道,你可以出院了。醫院缺少床位,多少病人該住院卻進不來——聽他的意思,好像我該為此負責似的。我想要告訴他,我是出於無奈(別人用汽車撞了我的頭)才住到這裡的,但他不像要聽我說話的樣子,所以只好就這樣了。
此後,我來到大街上,推著一輛嶄新的腳踏車,不知該到哪裡去。一種巨大的恐慌,就如一團灰霧,籠罩著我——這團霧像個巨大的灰毛老鼠,騎在我頭上。早晨城裡也有一層霧,空氣很壞。我自己也帶著醫院裡的餿味。我總覺得空氣應該是清新的,瀰漫著苦澀的花香——如此看來,《暗店街》還在我腦中做祟……
莫迪阿諾的主人公失去了記憶。毫無疑問,我現在就是失去了記憶。和他不同的是,我有張工做證,上面有工做單位的地址。循著這個線索,我來到了“西郊萬壽寺”的門前。門洞上方有“敕建萬壽寺”的字樣,而我又不是和尚……這座寺院已經徹底破舊了。房簷下的檁條百孔千瘡,成了雨燕築巢的地方,燕子屎把房前屋後都變成了白色的地帶,只在門前留下了黑色的通道。這個地帶對人來說是個禁區。不管誰走到裡面,所有的燕巢邊上都會出現燕子的屁股,然後他就在繽紛的燕糞裡,變成一個麵粉工人。燕子糞的樣子和擠出的兒童牙膏類似。院子裡有幾棵白皮松,還有幾棵老得不成樣子的柏樹。這一切似曾相識……我總覺得上班的地點不該這樣的老舊。順便說一句,工做證上並無家庭住址,假如有的話,我會回家去的,我對家更感興趣……萬壽寺門前的泥地裡混雜著磚石,掘地三尺也未必能挖乾淨。我在寺門前逡巡了很久,心裡忐忑不安,進退兩難。直到有一個胖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