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經過。她從我身邊走過時拋下了一句:進來呀,愣著幹啥。這幾天我總在愣著,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但既然別人這麼說,愣著顯然是不對的。於是我就進去了。
出院以前,我把《暗店街》放在廁所的抽水馬桶邊上。根據我的狹隘經驗,人坐在這個地方才有最強的閱讀慾望。現在我後悔了,想要回醫院去取。但轉念一想,又打消了這個主意。把一本讀過的書留給別人,本是做了一件善事;但我很懷疑自己真有這麼善良。本來我在醫院裡住得好好的,就是因為看了這本書,才遇到現在的災難。我對別的喪失記憶的人有種強烈的願望,想讓他們也倒點黴——喪失了記憶又不自知,那才是人生最快樂的時光……
對於眼前這座灰濛濛的城市,我的看法是:我既可以生活在這裡,也可以生活在別處;可以生活在眼前這座水泥城裡,走在水泥的大道上,呼吸著塵霧;也可以生活在一座石頭城市裡,走在一條龜背似的石頭大街上,呼吸著路邊的紫丁香。在我眼前的,既可以是這層白內障似的、磨砂燈泡似的空氣,也可以是黑色透明的、像鬼火一樣流動著的空氣。人可以邁開腿走路,也可以乘風而去。也許你覺得這樣想是沒有道理的,但你不曾失去過記憶——在我衣服口袋裡,有一張工做證,棕色的塑膠皮上烙著一層布紋,裡面有個男人在黑白相片裡往外看著。說實在的,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是,既然出現在我口袋裡,除我之外,大概也不會是別人了。也許,就是這張證件註定了我必須生活在此時此地。
2
早上,我從醫院出來,進了萬壽寺,踏著滿地枯黃的松針,走進了配殿。我真想把鞋脫下來,用赤腳親近這些松針。古老的榆樹,矮小的冬青叢,都讓我感到似曾相識;令人遺憾的是,這裡有股可疑的氣味,與茅廁相似,讓人不想多聞。配殿裡有個隔出來的小房間,房間裡有張桌子,桌子上堆著寫在舊稿紙上的手稿。這些東西帶著熟悉的氣息迎面而來——過去的我帶著重重疊疊的身影,飄揚在空中。用不著別人告訴,我就知道,這是我的房間、我的桌子、我的手稿。這是因為,除了穿在身上的灰色衣服,這世界上總該有些屬於我的東西——除了有些東西,還要有地方吃飯,有地方睡覺,這些在目前都不緊要。目前最要緊的是,有個容身的地方。坐在桌子後面,我心裡安定多了。我面前還放了一個故事。除了開始閱讀,我別無選擇了。
“晚唐時,薛嵩在湘西當節度使。前往駐地時,帶去了他的鐵槍。”故事就這樣開始了。這個故事用黑墨水寫在我面前的稿紙上,筆跡堅挺有力。這種紙是稻草做的,呈棕黃色,稍稍一折就會斷裂,散發著輕微的黴味。我面前的桌子上有不少這樣的紙,捲成一捆捆的,用橡皮筋扎住。隨手開啟一卷,恰恰是故事的開始。走進萬壽寺之前,我沒想到會有這麼多故事。可以寫幾個字來對照一下,然後就可認定是不是我寫了這些故事。但我覺得沒有必要。在醫院裡醒來時,我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上,都有黑色的墨跡。這說明我一直用黑墨水來寫字。在我桌子上,有一個筆筒,裡面放滿了蘸水鋼筆,筆尖朝上,像一叢龍舌蘭的樣子;筆筒邊上放著一瓶中華牌繪圖墨水。坐在這個桌子面前,我想到:假如我不是這個故事的做者,也不會有別人了;雖然我一點不記得這個故事。這些稿子放在這裡,就如醫院窗臺上的《暗店街》。假如我不來認領,就永無人來認領。這世界上之所以會有無主的東西,就是因為有人失去了記憶。
手稿上寫道:盛夏時節,在湘西的紅土丘陵上,是一片肅殺景象;草木凋零,不是因為秋風的摧殘,卻是因為酷暑。此時山坡上的野草是一片黃色,就連水邊的野芋頭的三片葉子,都分向三個方向倒下來;空氣好像熱水迎面澆來。山坡上還颳著乾熱的風。把一隻殺好去毛的雞皮上塗上鹽,用竹竿挑到風裡去吹上半天,晚上再在牛糞火裡烤烤,就可以吃了。這種雞有一種臭烘烘的香氣。除了風,吃腐肉的鳥也在天上飛,因為死屍的臭味在酷熱中上升,在高空可以聞到。除了鳥,還有吃大糞的蜣螂,它們一改常態,嗡嗡地飛了起來,在山坡上尋找臭味。除了蜣螂,還有薛嵩,他手持鐵槍,出來挑柴禾。其他的生靈都躲在樹林里納涼。遠遠看去,被烤熱的空氣在翻騰,好像一鍋透明的粥,這片山坡就在粥裡煮著——這故事開始時就是這樣。
在醫院裡,我那張床就很熱,我一天到晚都像在鍋裡煮著,但我什麼都不記得,也就什麼都不抱怨,連個熱字都說不出,只覺得很快樂。我不明白,熱有什麼可抱怨的呢。這篇稿子帶有異己的氣味。今天早上我遇到了很多東西:北京城、萬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