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地簡述一下這個創作動機的來歷:
當我瘋了似的衝逃出門,帶著些許離家出走況味地跑進一場大雨裡去,喊著“我會把他們攪渾、攪亂的世界攪得再渾、再亂一點!”的時候,我的意識其實是十分清醒的。那聽來譫妄的語言實則再明確不過了,我的意思是:我會用寫小說的方式向那些曾經以窺伺、跟監、追捕甚至偷襲等手段對付我的人們施以最直截了當的報復。唯有透過一本小說,我也才能將“他們”多年以來亟欲掩飾、淹沒、埋葬的真實歷史完全暴露出來。
在那樣叫嚷著的同時,我也非常清楚地知道:“他們”一定早已在暗中等待著——只是“他們”不會料到,我居然如此肆無忌憚地奪門而出、呼喊奔跑,且全然處於孤立無援的境況。
然而,我真的是孤立無援的麼?當雨水如澆似灌地把我的頭臉、四肢乃至渾身上下每一寸肌膚都淋浸冰涼之時,我猛力地搖起頭來,笑了。不!一點兒也不!因為我確信,在“他們”的對面,還有一批經年累月置身於幽冥晦暗之地的人物也隨時守候在我的四周,於真正的危險迫近之前,這些人會從天而降,猶如在任何一部武俠小說裡都曾不斷復詠的主題旋律一般。我笑著跑進“南機場公寓”地下樓層空曠且闃暗的菜市場裡,大口喘著氣,勉力扯開喉嘴,喊了聲:“出來罷!”
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散了市的菜場裡會藏著什麼樣的人?他們會如何現身?又會如何對付我?一多半兒的心情恐怕只是唬爛而已——也就是說,我其實有如夜半吹著口哨、唱著軍歌、行經一個在理智的認知之下不可能出現惡魔妖鬼的墳場中竭力嘶聲壯膽而已。帶著些許無人能識破戳穿的激憤,我喊了五六嗓子:“出來啊!你們通通出來啊?不要讓我把事情全部寫出來啊!我反正爛命一條,你們有種就來啊!”
從廊柱和貼著白瓷磚的水泥平臺之間飄蕩的回聲裡,我聽見自己的虛張聲勢——這裡頭存有些許微不足道的、屬於潛意識層次的僥倖心理作祟,說穿了其實很不堪:我沒有往相反方向的雙和市場或者青年公園跑,顯然是因為那兩處所在曾經出現過萬得福、四個豬八戒、面具爺爺以及竹聯幫孝堂的痞子們的蹤跡;而闖進這裡來大呼小叫一番,的確有幾分如入無人之境的氣概。我猛裡喊破了喉嚨,咳嗽一陣,現實感也隨之浮湧上來。眼下有家歸不得,我該上哪兒去把這部小說寫出來呢?
從我倚身而立的柱邊抬眼往東南角仰望上去,勉強可以看見燒臘店老廣門楣上的一角招牌,我也許可以像上一回一樣,敲開他的門,假借徐老三的名義,請他開車送我一程。然而,時隔近十年,我已經完全記不得那幢矗立在龍潭茶園中間的“美滿新城一巷七號”到底在什麼地方了。我當然也可以冒雨跑回村子,看能不能找著徐老三、小五甚至孫小六給帶個路什麼的,可是這樣做不過是重複一遍實則不可能真正重複的人生。一個寫小說的人回頭走進他的故事裡搬請他的角色出來替他解決困境,又是多麼愚不可及的一件事。
日後再回頭比對一九九二年七月十三號的情況,我著實也不可能在村子裡找到他們。就在我進退失據、前路茫茫的那個雨夜,徐老三已經因為走私進口一貨櫃名為“黑星”的槍支遭破獲而遠走高飛,有人說他去了越南、有人說他去了廣西。小五則陪著她老孃住進臺大醫院的神經內科病房——據說是當年孫媽媽開煤氣鬧自殺那回留下來的老毛病——至於孫小六,當時正給困在第六個逮住他的怪爺爺的廚房裡學燒滷湯,我們必須稍晚些時日才會再不期而遇。
真正冒出來為我指點迷津的居然是我的一個讀者。他的聲音先從一根三尺見方的柱子後頭傳出來:“小聲一點,拜託。”
我尋聲望去,柱子邊兒上歪出半個腦袋來,被稀稀落落、從公寓中庭天井裡透進來的日光燈一照,看得出是個膚色黝黑、髮色焦黃、年紀同我不相上下的男子。坦白說,我登時嚇了一大跳,可緊接著的一個念頭立刻讓我冷靜下來——這時就算冒出來個鬼,恐怕也比我孤零零一個人、在雨夜之中不知何去何從來得好些。我沒吭聲,他的膽子卻彷彿大了些,一晃眼閃出身,站在亮處。這一下我認出來了,他正是下午在青年公園廁所裡自稱是我的忠實讀者的那個冒失鬼。我仔細端詳著他瘦骨嶙峋的一張臉,既想不起是否曾經在別處見過,也不覺得他那長相會是讀我的小說的一種人。
“對不起噢,弄髒你的褲子。”那人又走近了兩步,靦腆地乾笑兩聲,“可是沒辦法,師父說現在很緊急,到處是他們的人——”
“且慢且慢!你是個什麼東西啊?你師父又是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