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臺,
航海梯山入貢回。
白環銀甕殊方至,
翡翠明珠萬里來。
薄暮千門凝瑞靄,
當天片月流光彩。
十二樓臺天不夜,
三千世界春如海。
萬歲山前望翠華,
九光燈裡簇明霞。
六宮盡罷魚龍戲,
千炬爭開菡萏花。
六宮千炬紛相似,
星橋直接銀河起。
赤帝真乘火德符,
玉皇端拱紅雲裡。
燈煙散入五侯家,
炊金饌玉斗驕奢。
桂燼蘭膏九微火,
珠簾繡幌七香車。
長安少年喜賓客,
馳騖東城復南陌。
百萬縱博輸不辭,
十千沽酒貧何惜。
夜深縱酒復徵歌,
歸路曾無醉尉訶。
六街明月吹笙管,
十里香風散綺羅。
綺羅笙管春加繡,
窮簷漏屋寒如舊。
誰家朝突靜無煙,
誰家夜色明如晝。
夜夜都城望月新,
年年州縣告災頻。
願將聖主光明燭,
並照冰天桂海人。
這首功力深厚想象飛騰的詩,用了四張大內專用的四尺灑金暗花宣紙,才把它抄下。小內侍把這首詩掛在樓堂人口的顯眼處,很多人都擠上去看,傳出一片讚揚之聲。在張居正的推薦下,朱翊鈞挪步過去細讀,讀到大半,他連連叫好,待到讀完,卻默不作聲了。
“皇上為何不說話?”張居正一旁問道。
“朕看這位馮琦,是晚節不保。”朱翊鈞蹙起眉頭。
張居正一驚:“皇上何出此言?”
“馮琦這首《觀燈篇》,大半都寫得不錯,像‘薄暮千門凝瑞靄,當天片月流光彩,十二樓臺天不夜,三千世界春如海’這些句子,都寫出了鰲山燈的氣勢。可是,讀到‘燈煙散入五侯家,炊金饌玉斗驕奢’,朕就起了疑心,這個馮琦是不是指桑罵槐?說王侯大臣們藉著燈會之機大肆奢華,明裡是罵王侯,暗中指的是朕不該舉辦鰲山燈會。最後幾句,馮琦算是露出了尾巴,什麼‘年年州縣告災頻’,什麼‘願將聖主光明燭,並照冰天桂海人’,你聽聽,這不是在罵朕只顧自家歡樂,卻全然不顧民間疾苦麼?”
朱翊鈞說著,氣得一跺腳。張居正趕緊言道:“請皇上息怒,據臣來看,馮琦並非有意譏刺皇上。”
朱翊鈞用手指著灑金宣紙,沒好氣地回道:“白紙黑字,難道朕還誣他?”
“馮琦想讓聖主的光明燈照徹天下,這應是作臣子的最大心願:皇上,你應該高興才是。”
張居正這樣委婉勸說,朱翊鈞仍覺得氣不順,對馮保說:“馮公公,你去把這個馮琦找來。”
“不用找,卑臣在這裡。”
隨著這一聲回答,只見從對面楹柱下跑過來一名六品官員,朝著朱翊鈞跪下了。這人便是馮琦,他的詩寫好掛出之後,他就一直站在近旁觀察動靜。皇上與首輔兩人的對話,一字一句他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時候,城樓上三個一堆五個一夥湊在一塊談天說地品月賞燈的王公大臣們,聽到這邊的響動,都紛紛停止說笑,一齊把目光投射過來。
朱翊鈞並不看周圍人的臉色,而是目光炯炯盯著馮琦,厲聲問道:“你在詩中說‘年年州縣告災頻’可有實據?”
“有。”
“說給朕聽!”
“卑臣遵旨,”馮琦仰起臉來奏道,“臣是南直隸蘇州府人,咱們蘇州府雖是天下膏腴之地,但賦稅較之它府,卻不知重過幾倍,故種田人家歷年積欠難以清還。如今,一個府還欠有四十多萬石田租無法清繳。蘇州府官員年年都向戶部報告請求減免,均未獲批准。”
“真有這事?”朱翊鈞問。
“實有其事,”回答的不是馮琦,而是張居正,他言道,“江南蘇州,松江兩府,自隆慶元年至萬曆七年這十三年間積下的田賦欠額,高達七十多萬石。現據戶部統計,這期間全國的積欠是一百五十多萬石。蘇、松兩府幾乎佔了一半。不是蘇松兩府官員不力,更不是地方的百姓刁滑,而是這兩個府歷來承擔的稅糧較它處為重,小民無力交付,故越積越多。年前,應天巡按孫光祐曾呈上奏疏請求蠲免兩府積欠,不知皇上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