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前任,如今已撤了,他赴任時信誓旦旦,表示要先察而後行。這一年來,他察了什麼,又是如何行的?古人云‘察而以達理明義,則察為福矣;察而以飾非惑愚,則察為禍矣’。不幸的是,你這前任恰恰就是飾非惑愚。他遇事不敢作主,整天這個衙門那個衙門穿進穿出會揖討教,到頭來一事無成。我這樣說,不是要你到任後專和地方官作對,但所有官員都得各司其職。你的職責就是收稅,這差事不好作,由於利益關係,地方官多有掣肘,你如果一味遷就,前怕狼後怕虎,到頭來恐怕還是一事無成。我給你一年時間,做好了,我在皇上面前給你請功,做砸了就得革職查辦,你可明白了?”張居正一席話恩威並施。金學曾銘記在心,當下就告辭出來去吏部取了關防,僱了一頭騾子,離了京城望荊州而來。
不知不覺,金學曾到荊州已一月有餘。來的頭半個月,他先把荊州城中各衙門堂官拜訪了一遍,接著就是清查歷年納稅賬冊。熬了多個通宵,金學曾大致搞清楚了欠稅的癥結所在,但查歸查,若真的擺上桌面兒解決它也斷非易事,因此心下憂慮。別人看他不哼不哈,猜想他這是在以靜制動。殊不知他是投鼠忌器,狗咬刺蝟下不了口。
這一日他起了個絕早,身著便服踱步到了城南鐵券巷。在巷口,他問掃街的老漢:“勞駕,遠安知縣李大人府上何處?”老漢答道:“往裡走十幾家,門口掛了一盞燈籠的便是。”金學曾前行走了幾十步,走到掛了燈籠的門口停下。這房子陳舊,門臉兒也窄,門上朱漆也多有脫落,怎麼看都不像是縣太爺的府邸。金學曾擔心有錯,左右一看,唯有這家門頭上掛了一盞燈籠。想那掃街老漢也不會誑人,遂上前敲了敲大門,半天無人應聲。金學曾見那大門只是虛掩著,便輕輕推開走了進去,大門裡是一個天井似的小小院庭,幾缽時花一個荼蘼架,倒也收拾得乾淨利落。緊連著院庭的便是堂屋,金學曾伸頭朝那堂屋裡一瞄,只見一個身穿七品鸂鶒補服的人跪在地上,頭上競頂了一個銅燈臺。旁邊椅子上坐了一個婦人,手上拿著一支雞毛撣子,一看這情景,金學曾忍俊不住,噗哧笑出聲來。屋裡頭的人這才發覺來了人,那婦人提了雞毛撣子走出門來,把金學曾上下打量了一番,問道:
“你找誰?”
金學曾指了指還跪在那裡的人問:“他可是遠安縣令李大人?”
“就算是吧。”
“我找的就是他。”
“你是誰?”
“我是荊州稅關的。”
跪著的人一聽這話,趕緊取了頭上頂著的燈臺站起來,從那婦人身後擠出一張臉來問:
“你可是金大人?”
“正是。”
“哪個金大人?”那婦人問。
“新來的巡稅御史。”
“你怎麼知道?”
“荊州稅關的老人,沒有一個咱不認識的,只有這位金大人咱沒見過。”
聽說來了一個大官,那婦人趕緊放下雞毛撣子,把金學曾讓進屋來坐下,端茶倒水忙乎了一陣子,然後沒事兒人一樣笑道:
“金大人你先坐著,同咱當家的聊侃聊侃,這大一早,想你也沒吃,咱去給你們備下早點來。”
看著那婦人麻利進了內屋,金學曾笑著問:“這位可是嫂夫人?”
“正是。”
“閫政如此之嚴,李大人門風特別啊!”
面對金學曾善意的嘲笑,李大人倒也不感到難為情,他也自嘲道:“打是親,罵是愛,咱這老婆可是百裡挑一的好女人。”接著,他就大清早起來頭頂燈臺一事,向金學曾作了解釋:
這李大人叫李順,保定府人。本是秀才出身,後因家境貧寒難以繼續舉業,遂在人引薦下來到荊州府衙門當了一名掾吏。這一當就是二十多年,府衙六房書辦他樣樣幹過,從錢糧到刑名,一應公務無不爛熟於心。從隆慶三年起,他就被撥到州同知名下幫辦稅關,依然當了一名管賬的師爺。這李順表面木訥內裡心眼兒透亮。堂官們做什麼怎麼做他從不過問。但若碰到疑難事問他,他不單有問必答,且丁是丁卯是卯讓你疑竇全消。因此,歷代堂官對他都甚為器重。也正因如此,前年吏部從屬吏中銓選縣令,他才能夠在湖廣道獨拔鰲頭得以補官,當了遠安縣令。李順不僅辦事認真,而且從來不貪不賄。和別的屬吏比起來,他的日子就要艱難得多,他這個北方人長到二十歲上還沒吃過魚,到荊州府來第一次吃魚,他揀了一塊魚肉在嘴裡品了半天,才讚歎道:“唔,這魚的味道好,像饃。”這笑話在同僚中廣為流傳,每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