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站臺,所有的人都自動站在窄小電梯的右側,電梯緩緩爬升。漸漸露出深夜燈火明亮的大街輪廓,有大風蔓延。瘦的男子蹲在牆角販賣盜版DVD。有人賣熱的玉米,閃爍的食物光澤帶來溫暖。回到地面上,夜色和物質的芬芳包裹過來。喧囂的城市中心摧毀人的陰暗錯覺,重建幸福的幻相。
那是一段含義詭異的地鐵時期。聽著地鐵在隧道里呼嘯而過的聲音,看到時間迅疾奔騰。而生命的速度卻背道而馳,接近困頓。我從不在地鐵上睡著,因為嫌惡那種因為惰性和失控而變得呆滯的表情,總是站在門邊或挺直地坐在角落的位置上。扶手油膩,散發出來自重疊肌膚的異樣氣味。我亦不知道自己在城市的地下穿梭,是為了抵達何處。
我看人,看地鐵呼嘯而過的時候窗外飛馳的光影和黑暗。身邊一片沉寂,只有地鐵車輪摩擦過軌道的刺耳金屬噪音。一個拐彎,又一個拐彎。地鐵是城市生活的一個象徵。無情。重複輪迴。看起來目的明確,卻是不知所終。
那日我在地鐵車廂裡看見兩個男人。
他們在北京站上車。就坐在我的對面。中年男人約35歲左右,手裡有一隻鼓鼓囊囊的行李包,年老的約60歲。應是一對父子。都穿著藍色咔嘰上衣和髒的廉價皮鞋。
他們一直沉默不說話,彼此的膝蓋頂靠在一起。眼睛低垂,不看對方。這種姿勢保持了很久。直到地鐵抵達東直門。
兒子起身把行李包交給父親,下車。車門還沒有關上。他站在窗外,眼睛直視著車廂裡的男人。父親一再揮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他仍固執地站在那裡,不移動半步。父親側著身頻頻回頭,一邊用手緊緊攥著行李。在車子再次啟動之後,兒子跟著地鐵疾步行走了一段,眼睛跟隨著父親。父親揮手,地鐵進入了隧道。
當他轉過臉來的時候,滿臉剋制的哀傷。有什麼東西在他的內心破碎,不復存在。這股哀傷崩潰了他全身的力量,他看上去非常軟弱。一雙年老的手,擺在膝蓋上。掌心和手指微微有些圓胖,發皺的面板上浮動著蝶影般的色斑。他們之間,始終沒有過一句對話。
不知道為什麼這告別如此沉默,而又肯定。來自內心深處的留戀亦使時間產生變化,顯得緩慢近乎凝滯。無人得知這分開之後的別離,是倏忽再會還是漫長無期。無從探測。地鐵在黑暗的隧道中微微搖晃著前行。擁擠車廂中的人,神情委頓,身上裹著臃腫骯髒的大衣,彷彿流水線上淘汰的木偶。車廂裡的氣味清冷而渾濁。我坐在他的對面,看著他的告別,然後又看到他的手。
這雙手,和我記憶中的一雙手一模一樣。
就這樣我被劇烈而靜默地擊倒了。用雙手掩住臉,流出熱的眼淚。
眼淚帶有極其劇烈的羞恥心。因為它代表一種被禁忌的壓抑的感情。純潔,如同裸體。而一個在地鐵車廂中因無法自控而哭泣的女子,是無能為力的。該殺的。她在公眾視野中曝露了她的純潔。無地自容。身邊所有的人都同時裝作視而不見。因他們需要隱藏自己的憐憫與評判。
在10年之前,讀高中的時候,我時常獨自逃課到郊外田野,在那裡流連到天黑。那些夏天的黃昏,溼潤的暮色漸行漸遠,收割後的稻田升起蒼茫薄霧,空氣中有河流,燒焦的稻茬,路邊盛開的雛菊的氣味,辛辣清涼。天邊有大片赤紅的晚霞,一層一層重疊,蔓延,褪遠,月亮的淡白影子卻已在天邊隱約浮現。
面對著空曠的田野,天地壯闊淡定的瞬間,這微妙的夜與晝的轉換交接,呈顯在眼前的時與地,使我感覺無限喜悅而悵惘。亦是巨大的不能得到溝通的孤獨感,無法抵擋,一個人蹲在田埂上便哭起來。哭完之後,便把眼淚擦乾,揹著書包走到附近公車站,搭車回家。又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的樣子。
眼淚直抵人心,具備深刻的撫慰。少年時如此充沛豐盈的感動,到成年之後,亦有時看一本書,看一部電影,聽一首歌,見一個故人,眼眶也會隱隱有淚。但一旦有任何變故或重大的事端臨到頭來,心裡卻寂靜一片,只聽見肅殺的風聲,而不會起伏動盪。
在某些時候,更是不能讓別人見到自己的眼淚。背井離鄉,顛沛流離,或是愛別離苦。不流淚,是不讓別人窺探到自己內心的軟弱或猶疑。恨不能用層層盔甲包裹起來。如此堅定,才可以讓自己一意孤行。
在27歲的時候,這天真直接而粗暴的力量曾再次回覆到身體裡面。開始常常流淚。非常頻繁。一個人在大街走著走著,會掉眼淚。躺在黑暗中,看著天花板,眼淚順著太陽穴往下滴落。蜷縮起身體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