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她被一堆人簇擁著,有記者打著燈在對她拍照。穿著西班牙佛郎明高風格的滾邊雪紡裙,純正的石榴紅。戴一對碎鑽長形耳環。她看起來黝黑而清瘦。頭髮如海藻濃密,臉上有胭脂。她有著在旅途上不能見到的妖嬈。平時亦是邋遢鬆散,稍一化妝,便熠熠地亮起來。
身邊還有一個女子。穿旗袍,平頭式的短髮,臉部輪廓非常清晰。手指上戴一枚碩大的翡翠戒指。臉上白得幾乎沒有任何血色。稍年長一些,在抽雪茄。那女子只說廣東話或者英語。
身邊有人在低聲說,Maya做了尹蓮安這麼多年的經紀人,從做唱片做電影剝削到做攝影,真是厲害。據說都已經把她的照片推銷到歐洲去。又有人說,你們知道為什麼Maya快50歲了還未結婚生子,她只喜歡與女人睡覺……又有曖昧的笑聲低低傳送。
我獨自走回到觀景電梯裡。是。已不打算再停留下去。我已經看到她,覺得很足夠。只想回酒店再洗個熱水澡然後倒頭睡覺。或者先去茂名路附近找個小酒吧喝點什麼。
上海的初夏悶熱不堪,空氣中的潮溼似乎是會滲透到骨頭裡。電梯的速度很快。有極其輕微的倏倏的風聲,想來是高速與空氣的摩擦。雖已夜深,城市依然燈火閃耀,像海市蜃樓脆弱不可觸及。遙遠天邊的星光暗淡。這一刻近同人在高處不勝寒。原來是這樣的落寞。
她很少想起自己的母親,甚或很少在夢中見到她。
她記不得臨的臉。臨的臉就是她的臉。她們的臉相似,幾近長得一模一樣,包括稍稍挑起的眼角,單眼皮的清冷輪廓,散落在眼角或臉頰的淡褐色大痣,嘴唇當中一顆小的突起,下巴中間的溝。甚至眼神。看人亦都是直截了當,堅定的摸樣。
她自臨的子宮裡蛻變而出,彷彿不是經過性而繁殖。而是某類低等生物,只從自身的肉體分裂。而這分裂出來的部分也會長成一摸一樣的母體。臨生下她的時候,也不過是20歲。尚在美術學院裡讀書。但就此與父母斷絕關係,退學,到處漂泊,走上一條不歸路。但臨從不告訴她,為何要做出這樣的選擇。
這除非是一種沉墮。她從小就看到母親在租住的閣樓裡畫畫。因為窮,她們常需要時時搬家,住的地方不是閣樓就是隻有半邊窗的地下室。臨把自己的天分,完全損耗在為畫廊臨摹複製各種廉價油畫之中。因為她是單身母親,需要擔負這經濟壓力。即使她曾經是一個有天分的高材生,也曾是一個優雅的女子。她只見母親複製各種風景,人物,古典,現代的油畫,然後由畫廊老闆出售,讓平常人家買了去掛在臥室或客廳。臨的才華一生都不曾為人所欣賞發掘。但她甘願。
閒時只愛用水粉畫小朵的花。各種花色。用色清淡,姿態卻極詭異。她至為迷戀花朵。房間裡長年堆滿大束花朵,忘記換水和清理,就會瀰漫一股潮溼腐爛的氣味。有時撥開一堆凋落成褐色的花瓣,下面是大簇蠕動著的爬蟲。用水缸種著睡蓮。走到哪裡就搬到哪裡。
她從小看到花的繁盛衰敗,覺得這單純的慾望,就是臨的靈魂。如此沉墮,反覆輾轉,卻似不知道悔改。
她從未見過或聽過自己的父親。臨從不提起,也不解釋。彷彿這是一個合理的事實。她似絲毫不愛他。甚或是輕視他。也許她認為蓮安只是她一個人的事情。若她覺得無困惑,那麼任何人都不應有。包括蓮安。就這樣蓮安學會觀望而不發問。
家裡總是會有不同的男人出入。這些男人都與臨談過或長或短的戀愛,但都無疾而終。除非無選擇,沒有男人會想與單身母親結婚。雖然他們分享她的美與身體。
臨自然懂得除了自己,此生不會得著任何依榜。但她亦無謂。有男人最起碼能讓生活好過一些。她與蓮安之間的關係冷淡,並不親近。她又時常和他們出去旅行。一走就是兩三個月。有時就把蓮安託付到其他人的家裡去。那些人或是遠房親戚,或是同學,或是朋友,或是舊情人。蓮安因此記住了自己輾轉流離的童年。
在陌生人家裡居住,漸漸懂得沉默。沉默就是不表達,不企圖,不要求。半夜肚子餓,餓得痛,餓得發慌,都要忍住,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來。喝水,上廁所,穿衣服,也是如此。我亦從來不說,我要這個,或我不要那個。因知道自己得不著感情,所以就失去需索的權力。她說。
良生,我知道自己與任何其他的孩子都不同。只能用一種超越他們之外的標準和方式生活。我的自卑是從獨立開始的。因為獨立知道自己所得的天生就會少於其他人。
那時候我只覺得成長是太過緩慢的事情。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