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停住了,吳蓀甫的思想暫告一段落;帶著他那種雖未失望然而焦灼的心情,他匆匆地跑進益中公司去了。
樓下營業部裡有一個人在那裡提存款,洶洶然和營業部的職員爭鬧。是“印鑑”有疑問麼?還是數目上算錯?也值得那麼面紅耳赤!吳蓀甫皺著眉頭帶便看了那提款人一眼,就直奔二樓,闖進了總經理辦公室。雖說是辦公室,那佈置卻像會議場;總經理的真正辦公地方,卻另有一個“機要房”,就在隔壁。當下吳蓀甫因為跑急了,神色有點慌張;正在那辦公室裡促膝密談的王和甫和孫吉人就吃了一驚,陡的一齊站起來,睜大了驚愕的眼睛。吳蓀甫笑了一笑,表示並無意外。可是兜頭來了王和甫的話,卻使吳蓀甫心跳。
“蓀甫,蓀甫!出了個不大不小的岔子了!四處打電話找你不到,你來的剛好!”
“我也是和甫接連幾個電話逼來的。我們正在這裡商量辦法。事情呢,也不算怎麼了不得;不過湊在我們眼前這兜不轉來的當兒剛剛就發生,有點討厭!——上星期我們接洽好的元大的十萬銀子,今天前途忽然變卦了,口氣非常圓滑。就是這麼一件事。”
孫吉人接著說,依然是他那種慢慢的冷靜的口吻,就只臉上透著幾分兒焦灼。
吳蓀甫的一顆心也定下來了。事情雖然發生得太早一些,可不算十分意外;元大莊那筆款子本是杜竹齋的來頭,現在竹齋既然脫離益中,那邊不肯放款,也是人情之常。於是吳蓀甫努力鎮靜,暫且擱起了心裡的公債問題,先來商量怎樣應付那忽然短缺了的十萬元。
這筆款子的預定用途是發付那八個廠總數二千五六百工人的工錢以及新添的各項原料。
王和甫拿出許多表冊單據來給吳蓀甫,孫吉人他們過目,又簡單地說明道:“工錢方面總共五萬多塊,月底發放,還有五六天光景,這算不了怎麼一回事。要緊的還是新進的那些貨,橡膠,傘骨,電料,松香,硫酸,這一類總共得七萬多塊錢。都是兩三天內就要付的。”
吳蓀甫摸著下巴沉吟,看了孫吉人一眼。是月底快到了,吳蓀甫自己的廠以及現在歸他管理的朱吟秋那個廠,也是要發放工錢的。他自己也得費點手腳去張羅。雖然他的企業是擴充了,可是他從來沒有現在那麼現款緊!就他的全部資產而論,這兩個月內他是飛躍地增加,少說也有二十萬;然而堆疊裡的幹繭就擱煞了十多萬,加之最近絲價狂跌,他再不能忍痛拋售,這存絲一項也擱煞了十多萬;而最後,平白地又在故鄉擱住了十多萬。所以眼前益中雖然只差得十萬,他卻沉吟又沉吟,擺佈不下。
“那麼,七萬是明後天就要的;好,我去想法罷!——”
孫吉人回看了吳蓀甫一眼,就很爽利地擔負起那責任來;吳蓀甫的難處,他知道。他頓了一頓,翻著那些單據和表冊,又接下去說:“不過這樣頭痛醫頭,東挪西湊,總不是辦法。我們八個廠是收進來了,外加陳君宜一個綢廠租給我們,合同訂定了一年;我們事業的範圍,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我們總得有個通盤的划算。公司組織的時候實收資本八十萬,後來頂進這益中,收買那八個廠,現在杜竹翁又拆股退出,就只有現款四十多萬,陸續都做了公債。我早就想過,又要辦那些廠,又要做公債,我們這點兒資本不夠週轉。兩樣中間,只好挑定一樣來幹,然而為難的是現在兩樣都弄成騎虎難下。”
“單辦那八個廠,四十多萬也就馬馬虎虎混得過。可是我們不打算擴充麼?我們還多著一個陳君宜的綢廠。四十多萬還是不夠的!現在這會兒,戰事阻斷了交通,廠裡出的貨運不開,我們這個月裡就得淨賠開銷;當真得通盤籌劃一下!”
王和甫因為是專管那些廠,就注重在廠這方面說。
吳蓀甫一邊聽,一邊想,陡的臉上露出堅決的氣色來。他對孫吉人,王和甫兩位瞥了一眼,他那眼光裡燃燒著勇敢和樂觀的火焰。他這眼光常常能夠煽旺他那兩位同事的熱情,鼓動他們的幻想,堅決他們的意志;他這眼光是有魔力的!他這眼光是他每逢定大計,決大疑,那時候兒的先聲奪人的大炮!
可是吳蓀甫正待發言,那邊門上忽然來了篤篤的兩下輕叩。
“誰呀?進來罷!”
王和甫轉過臉去對著那門喊,很不耐煩似的站了起來。
進來的是樓下營業部的主任,呵著腰,輕靈地躡著腳尖快步跑到王和甫跟前,低聲說道:“又是一注沒有到期的定期存戶要提存款。我們拿新章程給他看,他硬不服;他說四個多月的利息,他可以犧牲,要他照‘貼現’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