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雪亮,朱桂英看清了那人不是屠維嶽。恰就在這時候,迎面又來了一個人,手裡拿著避風燈,劈頭攔住了喝問道:“幹什麼?”
這是屠維嶽的聲音了。抱著朱桂英的人也就放了手,打算溜走。屠維嶽一手就把他揪住。提起燈來照一下,認得是曾家駒。屠維嶽的臉色變青了,釘了他一眼。緩慢的拖著尾巴的雷聲也來了。屠維嶽放開了曾家駒,轉臉看著朱桂英,冷冷地微笑。
“你不肯說,也不要緊,何必跑!你一個人走,廠門口的管門人肯放你出去麼?還是跟王金貞一塊兒走罷!”
屠維嶽仍舊很客氣地說,招呼過了王金貞,他就回去了。
朱桂英到了她的所謂“家”的時候,已經在下雨了;很稀很大的雨點子,打得她“家”的竹門唦唦地響。那草棚裡並沒點燈。可是鄰家的燈光從破壞的泥牆洞裡射過來,也還隱約分別得出黑白。朱桂英喘息了一會兒,方才聽得那破竹榻上有人在那裡哼,是她的母親。
“什麼?媽!病了麼?”
朱桂英走到她母親身邊,拿手到老太婆那疊滿皺紋的額角上按了一下。老太婆看見女兒,似乎一喜,但也忍不住哭出聲音來了。老太婆是常常哭的,朱桂英也不在意,只嘆一口氣,心裡便想到剛才那噩夢一般的經過,又想到廠裡要把工錢打八折的風聲。她的心裡又急又恨,像是火燒。她的母親又哽咽著喊道:“阿英,這年成——我們窮人,——只有死路一條!”
朱桂英怔怔地望著她母親,不作聲。死路麼?朱桂英早就知道她們是在“死路”上。但是從窮困生活中磨練出勇敢來的十九歲的她卻不肯隨隨便便就只想到死,她並且想到她應該和別人活得一樣舒服。她拍著她母親的胸脯,安慰似的問道:“媽!今天生意不好罷?”
“生意不好?呀!阿英!生意難做,不是今天一天,我天天都哭麼?今天是——你去看罷!看我那個吃飯家伙!”
老太婆忽然忿激,一骨碌爬了起來,扁著嘴巴,一股勁兒發恨。
朱桂英撿起牆角里那隻每天挽在她母親臂上的賣落花生的柳條提籃仔細看時,那提籃已經撕落了環,不能再用了。籃裡是空的。朱桂英隨手丟開了那籃,鼓起腮巴說:“媽,和人家吵架了罷?”
“吵架?我敢和人家吵架麼?天殺的強盜,赤老,平白地來尋事!搶了我的落花生,還說要捉我到行裡去吃官司!”
“怎麼無緣無故搶人家的東西。”
“他說我是什麼——我記不明白了!你看那些紙罷!他說這些紙犯法!”
老太婆愈說愈忿激,不哭了,摸到那板桌邊擦一根火柴,點著了煤油燈。朱桂英看那籃底,還有幾張小方紙印著幾行紅字。是包落花生用的紙。記得十多天前隔壁拾荒的四喜子不知從什麼地方拾來了挺厚的一疊,她母親用一包落花生換了些來,當做包紙用,可是這紙就犯法麼?朱桂英拿起一張來細看,一行大字中間有三個字似乎很面熟;她想了一想,記起來了,這三個字就是“共產黨”,廠門邊牆上和馬路邊電杆上常見這三個字,她的兄弟小三子指給她認過,而且剛才屠維嶽叫她進去也就問的這個。
“也不是我一個人用這種紙。賣熟牛肉的老八也用這紙。
還有——“
老太婆抖著嘴唇叫屈咒罵。朱桂英聰明的心已經猜透了那是馬路上“尋閒食”的癟三藉端揩油;她隨手撩開那些紙,也不和她母親多說,再拾取那提籃來,看能不能修補了再用。可是陡的她提起了嚴重的心事,手裡的柳條提籃又落在泥地上了,她側著耳朵聽。
左右鄰的草棚人家,也就是朱桂英同廠小姐妹的住所,嘈雜地在爭論,在痛罵。雨打那些竹門的唦唦的聲音,現在是更急更響了,雷在草棚頂上滾;可是那一帶草棚的人聲比雨比雷更兇。竹門呀呀地發喊,每一聲是一個進出的人。這絲廠工人的全區域在大雨和迅雷下異常活動!另一種雷,將在這一帶草棚裡沖天直轟!
朱桂英再也坐不定了,霍地跳了起來,正想出去,忽然她自己家的竹門也呀地響了,闖進一個藍布短衫褲的瘦小子,直著喉嚨喊罵道:“他媽的狗老闆!嫖婊子有錢!賭有錢!造洋房有錢!開銷工錢就沒有!狗老子養的畜生!”
這人就是朱桂英的兄弟小三子,火柴廠的工人。他不管母親和阿姐的詢問,氣沖沖地又嚷道:“六角一天的工錢,今年春頭減了一角;今天姓周的又掛牌子,說什麼成本重,賠錢,再要減一角!”
說著,他拿起破桌上那一盒火柴重重拍一下,又罵道:“這樣的東西賣兩個銅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