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倫說著就低了頭,瑪金仍舊笑。
“哈,哈;蘇倫,你不是一個革命者,你變成了一個小姑娘了!”
“哎!瑪金!有時我真變做了小姑娘,瑪金,瑪金!需要一個人安慰我,鼓勵我;瑪金,你肯麼?我需要——”
蘇倫抬起頭來,一邊抓住了瑪金的手,一邊就把自己的臉貼到瑪金的臉上。瑪金不動,小聲兒笑著。
“瑪金!你這,就像七生的炮彈頭!”
瑪金忽然猛一翻身,推開了蘇倫,就跳了起來說道:“不早了!我得去找月大姐!——”
說著,她又推開了詐上身來的蘇倫,就跑到那邊靠牆壁的一隻床前,揀起一件“工人衣”正待穿上;蘇倫突然搶前一步,撲到瑪金身上,他是那麼猛,兩個人都跌在床上了。瑪金笑了笑,連聲喝道:“你這野蠻東西!不行,我有工作!”
“什麼工作!鬼工作!命令主義!盲動!我是看到底了!”
“什麼看到底?”
“看到底:工作是屁工作!總路線是自殺政策,蘇維埃是旅行式的蘇維埃,紅軍是新式的流寇!——可是瑪金,你不要那麼封建……”
突然瑪金怒叫了一聲,猛力將蘇倫推開,睜圓了眼睛怒瞅著蘇倫,跳起來,厲聲斥責道:“哼!什麼話!你露出尾巴來了!你和取消派一鼻孔出氣!”
於是瑪金就像一陣風似的跑下了樓,跑出了這屋子,跑出了那衖堂。
滿天的星都在瑪金頭上睒眼睛。一路上,瑪金想起自己和克佐甫的爭論,想起了蘇倫的醜態,心裡是又怒又恨。但立刻她把這些回憶都撇開了,精神只集註在一點:她的工作,她的使命。草棚區域近了。她很小心地越過了警戒線,悄悄地到了陳月娥住的草棚左近。前面隱隱有人影。瑪金更加小心了。她站在暗處不動,滿身是耳朵,滿身是眼睛。那人影到了陳月娥草棚前也就不動了。竹門輕輕地呀了一聲。瑪金心裡明白了,就輕靈地快步趕到那竹門前,又回頭望一眼,然後閃了進去。
陳月娥和朱桂英都在。板桌上的洋油燈只有黃豆大小的一粒光焰。昏暗中有鼾聲如雷,那是陳月娥的當碼頭工人的哥哥。瑪金輕聲問那兩個道:“都接頭過了麼?”
“接頭過了。還好。——都說只要有人來衝廠,大家就關了車接應。”
瑪金皺一下眉頭。外邊似乎有什麼響聲。三個人都一怔,側著耳朵聽,可又沒有了。瑪金就輕聲說:“那麼,我們就到代表會去!不過我還想找你們小姐妹談一談。哪幾個是好的,你們引我去!”
“不行!這裡吃緊得很!你一走動,就有人釘梢!”
陳月娥細聲說,細到幾乎聽不清楚。可是瑪金很固執,一定要她們引著去。朱桂英拉著陳月娥的衣襟說:“我引她去罷。我來來往往還沒有人跟。”
“你自己不覺得罷了!屠夜壺多麼精細,會忘記了你!還是叫小妹同了去!”
陳月娥說著,就推了瑪金一把,叫她看草棚角近竹門邊的一個小小的人形。那是金小妹,她尖起了耳朵聽到要她同去,兩隻眼睛就閃閃地非常高興。瑪金點了一下頭。
“小妹也不行!這孩子喜歡多嘴,他們也早就釘她的梢呢!”
朱桂英又反對。瑪金有點不耐煩了,說:“不用再爭,大家都去!桂英,你打頭走,我離開你丈把路,月大姐也離開我丈把路,跟在我背後。誰看見了有人釘梢,誰先打招呼!”
沒有人再反對了,於是照計行事。她們三個走出陳月娥的草棚不多幾步,就是一位意想中“進步分子”的家了,朱桂英先進去,接著是瑪金正待挨身到那半開的竹門邊,猛聽得黑地裡一聲喝道:“幹什麼!”
陳月娥在後邊慌了,轉身就逃,可是已經被人家抓住。接著吹起警笛來了。李麻子和桂長林帶著人,狂風似的摸進了那草棚,不問情由,見一個,捉一個。草棚區域立刻起了一個恐怖的旋渦。大約十分鐘後,這旋渦也平息了,笑臉的女管車們登場,挨家挨戶告誡那些驚惶的“小姐妹們”道:“不要瞎擔心!是共產黨才要捉!你們明天上工就太太平平沒有事了!吳老闆遲早要給大家一個公道!”
十六
快天亮時,朱桂英的母親躺在那破竹榻上漸漸安靜了。一夜的哭罵,發瘋似的在草棚區域尋女兒,幾次要闖進廠裡跟“屠夜壺”拚老命,——到這時候,這老太婆疲倦得再也不能動了。可是她並沒睡著,她睜大了血紅的老眼,虛空地看著;現在是狂怒落火,冷冰冰的恐怖爬上了她的心了。
板桌上的洋油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