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兒,吳蓀甫咬牙切齒地掙扎出一句話來說:“真是人心叵測!——那麼,和甫,今天我們拋空,只好叫陸匡時過手了?”
“不!我們另外找到一個經紀人,什麼都已經接洽好。一開盤,我們就拋!”
一句話剛完,外邊鐘聲大震,開市了!接著是做交易的雷聲轟轟地響動,似乎房子都震搖。王和甫也就跑了出去。吳蓀甫卻坐著不動。他不能動,他覺得兩條腿已經不聽他做主,而且耳朵裡又是嗡嗡地叫。黑星又在他眼前亂跳。他從來不曾這麼脆弱,他真是變了!
猛可地王和甫氣急敗喪跑回來,搓著手對吳蓀甫叫道:“哎,哎!開盤出來又漲了!漲上半塊了!”
“呵——趕快丟擲去!扣住了那十萬塊全都丟擲去!”
吳蓀甫蹶然躍起大聲說,可是驀地一陣頭暈,又加上心口作惡,他兩腿一軟,就倒了下去,直瞪著一對眼睛,臉色死白。王和甫嚇得手指尖冰冷,搶步上前,一手掐住了吳蓀甫的人中,一手就揪他的頭髮。急切間可又沒得人來幫忙。正慌做一堆的時候,幸而孫吉人來了,孫吉人還鎮靜,而且有急智,看見身邊有一杯冷水,就向吳蓀甫臉上噴一口。吳蓀甫的眼珠動了,咕的吐出一堆濃痰。
“趕快丟擲去呀——”
吳蓀甫睜大了眼睛,還是這一句話。孫吉人和王和甫對看了一眼。孫吉人就拍著吳蓀甫的肩膀說:“放心!蓀甫!我們在這裡招呼,你回家去罷!這裡人多氣悶,你住不得了!”
“沒有什麼!那不過是一時痰上,現在好了!——可是,丟擲去麼?”
吳蓀甫忽地站起來說;他那臉色和眼神的確好多了,額角卻是火燒一般紅。這不是正氣的紅,孫吉人看得非常明白,就不管吳蓀甫怎樣堅持不肯走,硬拉了他出去,送上了汽車。
這時候,市場里正轟起了從來不曾有過的“多頭”和“空頭”的決鬥!吳蓀甫他們最後的一炮放出去了!一百五十萬的裁兵公債一下里拋在市場上了,掛出牌子來是步步跌了!
要是吳蓀甫他們的友軍杜竹齋趕這當兒加入火線,“空頭”們便是全勝了。然而恰在吳蓀甫的汽車從交易所門前開走的時候,杜竹齋坐著汽車來了。兩邊的汽車伕捏喇叭打了個招呼,可是車裡的主人都沒覺到。竹齋的汽車咕的一聲停住,蓀甫的汽車飛也似的回公館去了。
也許就是那交易所裡的人聲和汗臭使得吳蓀甫一時暈厥罷,他在汽車裡已經好得多,額角上的邪火也漸漸退去,他能夠“理性”地想一想了,但這“理性”的思索卻又使他的臉色一點一點轉為蒼白,他的心重甸甸地定住在胸口,壓迫他的呼吸。
濛濛的細雨現在也變成了傾盆直瀉。風也有點刺骨。到了家從車裡出來時,吳蓀甫猛然打一個寒噤,渾身汗毛都直豎了。阿萱和林佩珊在大餐間裡高聲嚷笑著,恰在吳蓀甫走過的時候,阿萱衝了出來,手裡拿一本什麼書,背後是林佩珊追著。吳蓀甫皺著眉頭,別轉臉就走過了。他近來已經沒有精神顧到這些小事,並且四小姐的反抗也使他在家庭中的威權無形中縮小,至少是阿萱已經比先前放肆些了。
到書房裡坐定後,吳蓀甫吩咐當差的第一個命令是“請丁醫生”,第二個命令是“生客拜訪,一概擋駕”!他還有第三個命令正待發出,忽然書桌上一封電報轉移了他的注意,於是一擺手叫當差退出,他就看那電報。
這是唐雲山從香港打來的電報,三五十個字,沒有翻出。吳蓀甫拿起電報號碼本子翻了七八個字,就把那還沒發出的第三個命令簡直忘記得精光了。可是猛可地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隨手丟開那電報,抓起電話筒來。他躊躇了一下,終於叫著杜竹齋公館的號頭。在問明瞭竹齋的行蹤以後,吳蓀甫臉上有點笑容了。萬分之一的希望又在他心頭擴大而成為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三十!
而在這再燃旺的希望上又加了一勺油的,是唐雲山那電報居然是好訊息:他報告了事務順手,時局有轉機,並且他在香港亦已接洽好若干工商界有力份子,益中公司尚可捲土重來;最後,他說即日要回上海。
吳蓀甫忍不住獨自個哈哈笑了。可不是皇天不負苦心人麼!
然而這一團高興轉瞬便又冷卻。吳蓀甫嘴角上雖則還掛著笑影,但已經是苦笑了。什麼香港的工商界有力份子接洽得有了眉目,也許是空心湯圓罷?而且這樣的“空心湯圓”,唐雲山已經來過不止一次了!再者,即使今回的“湯圓”未必仍舊“空心”,然而遠水救得近火麼?這裡公債市場上的決戰至遲明天要分勝敗呀!吳蓀甫他們所爭者就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