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
吳蓀甫這才記起叫這屠維嶽來問話,這已經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讓他白等了一個黃昏,此回卻又碰到有事。他沉吟一下,就像很不高興似的說道:“叫他進來!”
高升奉命去了。吳蓀甫坐在那裡,一面翻閱廠中職員的花名冊,一面試要想想那屠維嶽是怎樣的一個人;可是模糊得很。廠裡的小職員太多,即使精明如蓀甫,也不能把每個人都記得很清楚。他漸漸又想到昨天自己到廠裡去開導女工們的情形,還有莫幹丞的各種報告——一切都顯得順利,再用點手段,大概一場風潮就可以平息。
他的心頭開朗起來了,所以當那個屠維嶽進來的時候,他的常常嚴肅的紫臉上竟有一點笑影。
“你就是屠維嶽麼?”
吳蓀甫略欠著身體問,一對尖利的眼光在這年青人的身上霍霍地打圈子。屠維嶽鞠躬,卻不說話;他毫沒畏怯的態度,很坦白地也回看吳蓀甫;他站在那裡的姿勢很大方,他挺直了胸脯;他的白淨而精神飽滿的臉兒上一點表情也不流露,只有他的一雙眼睛卻隱隱地閃著很自然而機警的光芒。
“你到廠裡幾年了?”
“兩年又十天。”
屠維嶽很鎮靜很確實地回答。尤其是這“確實”,引起了吳蓀甫心裡的讚許。
“你是哪裡人?”
“和三先生是同鄉。”
“哦——也是雙橋鎮麼?誰是你的保人?”
“我沒有保人!”
吳蓀甫愕然,右手就去翻開桌子上那本職員名冊,可是屠維嶽接著又說下去:“也許三先生還記得,當初我是拿了府上老太爺的一封信來的。以後就派我在廠裡帳房間辦庶務,直到現在,沒有對我說過要保人。”
吳蓀甫臉上的肌肉似笑非笑地動了一下。他終於記起來了:這屠維嶽也是已故老太爺賞識的“人才”,並且這位屠維嶽的父親好像還是老太爺的好朋友,又是再上一代的老侍郎的門生。對於父親的生活和思想素抱反感的蓀甫突然間把屠維嶽剛才給與他的好印象一變而為憎惡。他的臉放下來了,他的問話就直轉到叫這個青年職員來談話的本題:“我這裡有報告,是你洩漏了廠方要減削工錢的訊息,這才引起此番的怠工!”
“不錯。我說過不久要減削工錢的話。”
“嘿!你這樣喜歡多嘴!這件事就犯了我的規則!”
“我記得三先生的《工廠管理規則》上並沒有這一項的規定!”
屠維嶽回答,一點畏懼的意思都沒有,很鎮靜很自然地看著吳蓀甫的生氣的臉孔。
吳蓀甫獰起眼睛看了屠維嶽一會兒。屠維嶽很自然很大方地站在那裡,竟沒有絲毫侷促不安的神氣。能夠抵擋吳蓀甫那樣尖利獰視的職員,在吳蓀甫真還是第一次遇到呢;他不由得暗暗詫異。他喜歡這樣鎮靜膽大的年青人,他的臉色便放平了一些。他轉了口氣說:“無論如何,你是不應該說的。你看你就闖了禍!”
“我不能承認。既然有了要減工錢的事,工人們遲早會知道。況且,即使三先生不減工錢,怠工或是罷工還是要爆發,一定要爆發!”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工人們也已經知道三先生拋售的期絲不少,現在正要趕繅交貨,她們便想乘這機會有點動作,佔點便宜。”
吳蓀甫的臉色突然變了,咬著牙齒喊道:“什麼!工人也知道我丟擲了期絲?工人們連這個都知道了麼?也是你說的麼?”
“是的!工人們從別處聽了來,再來問我的時候,我不能說謊話。三先生自然知道說謊的人是靠不住的!”
吳蓀甫怒叫一聲,在桌子上猛拍一下,霍地站起來:“你這混蛋!你想討好工人!”
屠維嶽不回答,微笑著鞠躬,還是很自然,很鎮靜。
“我知道你和姓朱的女工吊膀子,你想收買人心!”
“三先生,請你不要把個人的私事牽進去!”
屠維嶽很鎮定而且倔強地說,他的機警的眼光現在微露忿意,看定了吳蓀甫的面孔。
吳蓀甫的臉色眼光也又已不同;現在是冷冷的堅定的,卻是比生氣咆哮的時候更可怖。從這臉色,從這眼光,屠維嶽看得出他自己將有怎樣的結果,然而他並不懼怕。他是聰明能幹,又有膽量;但他又是倔強。“敬業樂業”的心思,他未始沒有;但強要他學莫幹丞那班人的方法博取這位嚴厲的老闆的歡心,那他就不能。他微笑地站著,鎮靜地等候吳蓀甫的最後措置。
死樣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