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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橋鎮?”
吳少奶奶忽然抬起頭來問。此時她覺到蓀甫的冷笑和什麼“要來的事”乃是別有所指,心頭便好像輕鬆了些,卻又自感慚愧,臉上不禁泛出紅暈,眼光裡有一種又羞怯又負罪的意味。她覺得她的丈夫太可憐了,如果此時丈夫有進一步的表示,她很想撲在丈夫懷裡把什麼都說出來,並且懺悔,並且發誓將永遠做他的忠實的妻子。
但是吳蓀甫走到少奶奶跟前,僅僅把右手放在少奶奶的肩上,平平淡淡地說:“是的。農匪開啟了雙橋鎮了——我們的家鄉!三年來我的心血,想把家鄉造成模範鎮的心血,這一次光景都完了!佩瑤,佩瑤!”
這兩聲熱情的呼喚,像一道電流,溫暖地灌滿了吳少奶奶的心曲;可是仰臉看看蓀甫,她立刻辨味出這熱情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雙橋鎮,為了“模範鎮的理想”,她的心便又冷卻一半。她幾乎要哭出來了。
“兩三個月以前,我就料到鎮上不免要受匪禍,——現在,要來的事,到底來了!……”
吳蓀甫又接著說,少奶奶的矛盾複雜的心情,他一點沒有感到。他獰起眼睛望著空中,忽然轉為忿怒:“我恨極了,那班混賬東西!他們幹什麼的?有一營人呢,兩架機關槍!他們都是不開殺戒的麼?嘿!——還有,混賬的費小鬍子,他死了麼!打了電去沒有迴音,事情隔了一天,也不見他來個報告!直到今天報上登出來,我方才知道!我們是睡在鼓裡,等人家來殺!等人家來殺!”
突然跺了一腳,吳蓀甫氣忿忿地將自己擲在沙發榻上,獰起眉毛看著旁邊的報紙,又看看少奶奶。對於少奶奶的不說話,現在他亦很不滿意了。他把口氣略放和平些,帶著質問的意味說:“佩瑤!怎麼你總不開口?你想些什麼?”
“我想——一個人的理想遲早總要失敗!”
“什麼話!——”
吳蓀甫斥罵似的喊起來,但在他的眼珠很威嚴地一翻以後,便也不再說什麼,隨手拿起一張報紙來遮在臉前了,——並不當真在那裡看報,還在繼續他的忿怒。而這忿怒,如他自己所確信,是合於“理性的”行為。剛強堅忍而富有自信力的他,很知道用怎樣的手段去撲滅他的敵人,他能夠殘酷,他也能夠陰柔,那時他也許咆哮,但不是真正意味的忿怒;只有當他看見自己人是怎樣地糊塗不中用,例如前天莫幹丞報告廠裡情形不穩的時候,他這才會真正發怒——很有害於他的康健的忿怒。而現在對於雙橋鎮失陷這件事,則因為他的權力的鐵腕不能直接達到那負責者,所以他的忿恨更甚。
同時他又從雙橋鎮的治安負責者聯想到一縣一省以至全國最高的負責者,他的感想和情緒便更加複雜了。他擲下了報紙,眼睛看著腳下那新式圖案的地毯,以及地毯旁邊露出來的紋木細工鑲嵌的地板,像一尊石像似的不動也不說話。
只有籠裡的鸚鵡刷動羽毛的聲音,在這精美的客廳裡索索地響。
當差高升悄悄地推開門,探進一個頭來;但是充滿了這小客廳的嚴重的空氣立刻將高升要說的話壓住在舌頭底下了。他不退,又不敢進,僵在門邊,只能光著眼睛望到吳少奶奶。
“有什麼事?”
吳少奶奶也像生氣似的問,一面把她的俏媚的眼光掠到她丈夫的臉上。吳蓀甫出驚似的抬起頭來,一眼看見高升手裡拿著兩張名片,就將手一揮,用沉著的聲音吩咐道:“知道了,請他們到大客廳!”
於是他就站起來踱了幾步,在一面大鏡子前看看自己的神色有沒有回覆常態;最後,站在少奶奶跟前,很溫柔地拍著少奶奶的肩膀說:“佩瑤,——這兩天來你好像心事很重,懶洋洋地提不起精神。不要操心那些事罷!我總有法子對付!你的身體向來單弱。”
他抓起少奶奶的手來輕輕地捏著一會兒,似乎他要把他自己的勇氣和自信力從這手掌傳導給少奶奶。然後,也不等少奶奶的回答,他突然放下手,大踏步跑出去了。
吳少奶奶往後仰在椅子裡,她的頭靠在椅背上,眼淚滿了她的眼眶。她瞭解蓀甫的意思,瞭解他的每一個字,但同時也感到自己的衷曲大概無法使這位一頭埋在“事業”裡的丈夫所瞭解。異樣的味兒湧上她的心頭,她不知道是苦呢,是甜呢,抑或是辣。
吳蓀甫微笑著走進了大客廳時,唐雲山首先迎上前來萬分慨嘆似的說:“蓀甫!貴鄉竟淪為匪區,省當道的無能,完全暴露了!”
“我們都是今天見了報,才知道。蓀翁這裡,想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