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維嶽還是冷冷地說。他看見吳蓀甫的濃眉毛似乎一動。可是那紫醬色的方臉上仍是一點表情都沒流露。漸漸地兩道尖利的眼光直逼到屠維嶽臉上,這是能夠射穿任何堅壁的槍彈似的眼光,即使屠維嶽那樣能鎮定,也感得些微的不安了。
他低下頭去,把牙齒在嘴唇上輕輕地咬一下。
忽然吳蓀甫站起來大聲問道:“你知道工人們現在幹些什麼?”
“不知道。三先生到了廠裡就看見了。”
屠維嶽抬起頭來回答,把身體更挺直些。吳蓀甫卻笑了。他知道這個年青人打定了主意不肯隨便說的事,無論如何是不說的;他有點不滿於這種過分的倔強,但也讚許這樣的堅定,要收服這個年青人為臂助的意思便在吳蓀甫心裡佔了上風。他抓起筆來,就是那麼站著,在一張信箋上飛快地寫了幾行字,回身遞給屠維嶽,微笑著說:“剛才我收了你的銅牌子,現在我把這個換給你罷!”
信箋上是這樣幾個字:“屠維嶽君從本月份起,加薪五十元正。此致莫幹翁臺照。蓀。十九日。”
屠維嶽看過後把這字條放在桌子上,一句話也不說,臉上仍是什麼表情都沒有。
“什麼!你不願意在我這裡辦事麼?”
吳蓀甫詫異地大叫起來,不轉睛地看著這個年青人。
“多謝三先生的美意。可是我不能領受。憑這一張紙,辦不了什麼事。”
屠維嶽第一次帶些興奮的神氣說,很坦白地回看吳蓀甫的注視。
吳蓀甫不說話,突然伸手按一下牆上的電鈴,拿起筆來在那張信箋上加了一句:“自莫幹丞以下所有廠中稽查管車等人,均應聽從屠維嶽排程,不得翫忽!”他擲下筆,便對著走進來的當差高升說:“派汽車送這位屠先生到廠裡去!”
屠維嶽再接過那信箋看了一眼,又對吳蓀甫凝視半晌,這才鞠躬說:“從今天起,我算是替三先生辦事了。”
“有本事的人,我總給他一個公道。我知道現在這時代,青年人中間很有些能幹的人,可惜我事情忙,不能夠常常和青年人談話。——現在請你先回廠去,告訴工人們,我一定要設法使她們滿意的。——有什麼事,你隨時來和我商量!”
吳蓀甫滿臉是得意的紅光,在他尖利的觀察和估量中,他斷定廠裡的工潮不久就可以結束。
然而像他那樣的人,決不至於讓某一件事的勝利弄得沾沾自喜,就此滿足。他踱著方步,沉思了好半晌,忽然對於自己的“能力”懷疑起來了;他不是一向注意周密而且量才器使的麼?可是到底幾乎失卻了這個屠維嶽,而且對於此番的工潮不能預測,甚至即在昨天還沒有正確地估量到工人力量的雄大。他是被那些沒用的走狗們所矇蔽,所欺騙,而且被那些跋扈的工人所威脅了!雖則目前已有解決此次工潮的把握——而且這解決還是於他有利,但不得不額外支出一筆秘密費,這在他還是嚴重的失敗!
多花兩三千塊錢,他並不怎樣心痛,有時高興在總會里打牌,八圈麻雀輸的還不止這一點數目;可是,因為手下人的不中用而要他掏腰包,則此風斷不可長!外國的企業家果然有高掌遠蹠的氣魄和鐵一樣的手腕,卻也有忠實而能幹的部下,這樣才能應付自如,所向必利。工業不發達的中國,根本就沒有那樣的“部下”;什麼工廠職員,還不是等於鄉下大地主門下的幫閒食客,只會偷懶,只會拍馬,不知道怎樣把事情辦好。——想到這裡的吳蓀甫就不免悲觀起來,覺得幼稚的中國工業界前途很少希望;單就下級管理人員而論,社會上亦沒有儲備著,此外更不必說了。
像莫幹丞一類的人,只配在鄉下收租討賬;管車王金貞和稽查李麻子本來不過是流氓,吹牛,吃醋,打工人,拿津貼,是他們的本領;吳蓀甫豈有不明白。然而還是用他們到現在,無非因為“人才難得”,況且有吳蓀甫自己一雙尖眼監視在上,總該不致於出岔子,誰料到幾乎敗了大事呀?因為工人已經不是從前的工人了!
吳蓀甫愈想愈悶,只在書房裡轉圈子。他從來不讓人家看見他也有這樣苦悶沮喪的時候,就是吳少奶奶也沒有機會看到。他一向用這方法來造成人們對於他的信仰和崇拜。並且他又自信這是鍛鍊氣度的最好方法。但有一缺點,即是每逢他閉門發悶的時候,總感到自己的孤獨。他是一位能幹出眾的“大將軍”,但沒有可託心腹的副官或參謀長。剛才他很中意了屠維嶽,並且立即拔用,付以重任了;但現在他忽然有點猶豫了:屠維嶽的才具,是看得準的,所不能無過慮者,是這位年青人的思想。在這時候,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