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牆垣同一位置的石頭?
它曾經是石灰岩、花崗岩、玄武岩、大理岩,是一方青石,一根骨頭、一塊褐色的金剛石、一件魚化石;曾經瘦骨嶙峋,曾經打磨精細,曾經有過箭矢留下的凹痕,曾經被秦朝勇士用來支撐被砍斷的腿,曾經被辮子軍的大刀砍出數點火星,曾經長久地泡在牛羊的尿溺糞便中。
疲憊的建築師躺下身。滿天的星斗照耀著他衰老的臉龐。檌城在他身下,如同亙古夜幕下蒼老的浮雲,遙遠而又神秘。所有的困難最終都得到了克服。他心滿意足地微眯起眼,想起焦裕祿、孔繁森、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大禹、魯班、不肯過江東的項羽、張國榮扮演的程蝶衣、《滿城盡帶黃金甲》、MP4、手機、海子的詩、杜甫……他突然看見牆垣下的一組雕塑,是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孩子。生動準確的線條,精妙地把握住感人的瞬間動態,孩子的眼裡有盈盈淚光。他辨認了許久,終於發現,她是他的妻,那孩子是他的兒子。這組雕塑做得太好了,他感到胃疼,為自己當初的設計忍不住低聲讚歎。月光潑下,潑溼他的衣裳、他的臉與他的眼。他情不自禁地起身去摸孩子的額頭,一陣毛骨悚然的感覺像毒蛇襲擊了他。他尖叫起來,所有的動作猛然曳然而止。
翌日清晨。一輛卡車在他身邊停下,一大桶水泥倒在他身上。他成為了這組雕塑的一部分,成了檌城的一部分。
樹叢與樹叢之間的空,微微地漾動,好像蠶吐出的絲纏繞我的手指。
坡地慢慢地矮下去,變得像一張攤開的報紙那樣平坦,接著在夜色中又慢慢地隆起,又好像是少女正在發育的蓓蕾。路沿著樹叢逶迤延伸,引導著我。不是我走在路上。是已被鋪設好的路決定著我的方向。而這些小徑分岔的用碎片、木頭鋪成的路皆服從於公園的意旨。公園有兩種。一種是展示其生態、自然景觀和美學的特徵,強調其特殊的科學、教育和娛樂意義的國家公園;另一種是景觀經過人工設計,以遊樂為目標,供城市居民娛樂休閒的主題公園。它們都是意義的彰顯處。我們更熟悉後者,它使城市區分於鄉村,試圖為朝九晚五的人們提供一個清潔的肺。
一個人可以在公園裡散步,排遣內心的寂寞,在掃過頭頂的樹葉嘩啦聲中,凝視著草、樹木、白鳥、水與水面上生出的茫茫氣霧,想起童年的喧譁,倒掉胸腑間積存的日常生活的渣滓和垃圾。人們彼此觀望,惦念著童年在草地上追逐的那隻皮球,不必擔心因過分接近所造成的恐懼,又因為近在咫只的陌生臉龐上所散發出體溫,感受到暖意與同為“人”的氣息——他們是一群刺蝟,不斷接近,不斷分開,始終無法徹底忘懷圍牆外面的城市所提供的經驗教訓。若是兩個人,就不妨在公園裡擁抱相愛。這裡可以找到一切可指向內心纏綿的詞語。花前月下柳邊水畔,亂紅飛過鞦韆去。公園裡的種種景觀充分地激發他們對異性的依戀,渴望去愛,去拉起那隻值得依賴的手,攬住那輕輕細細的腰,看著彼此的眼睛許下一生的諾言。也有三個人並肩走著的,一個是穿西裝的男人,一個是穿旗袍的女人,另一個是呀呀學語的孩子。蹣跚的孩子走在中間,牽著父親的左手、拉著母親的右手,嘴裡呀呀作聲。這是一個完美的圖騰。 電子書 分享網站
人間世 九(4)
在這些美之秩序的籠罩下,這塊包含丘陵、溪水、樹木與各種遊樂設施,被苦心孤詣設計的土地,有著盎然詩意。我嫉妒行走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也祝福他們。我衷心希望他們的孩子能比他們過得更好。但我知道,人類史不是一個不斷向前的過程,不能用所謂的“螺旋式發展”來形容。
現在被我們津津樂道的技術可視作是一種進步,同樣可視作是一種衰落。技術所催生的汽車、手機等,改變我們的生活方式,帶來最能刺激感官的快樂,它照耀人類,讓我們不必因為祈求來世雙膝跪倒。但“物”並未因為技術得到真正的增加,不過是改變了其內在分子的排列次序、換了一個名稱罷了。社會不會因為技術更富有自由度,反而會因為層出不窮的技術進步,增加其複雜度。更重要的是:技術並沒有真正改變人自身。人類對技術的依賴,還會導致人本身某些能力的衰弱。如對電腦的廣泛運用將導致人的記憶能力、計算能力的普遍衰退。人在世界上,所做的,比如,把石油從地底下挖出來,提煉出塑膠,製成手機外殼,等等這一系列嚴密的近乎不可思議的經濟活動,從某種角度來說,其實毫無意義,無非是製造熵。誰能告訴我財富到底從哪裡來,又往哪裡去?財富極可能就是一種幻覺。與人類所譜寫的神話實質一樣。都是為了激動人心。一團無用的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