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打著瞌睡的老虎。這是我熟悉的一把長椅。它抵住我的脊背,溫和又富有彈性。靠背上方被人用小刀很仔細地雕刻了一行字,“李小燕我日你媽”。長椅右側的下方,有一個窟窿,我的手指曾在無意中摸到那裡,摸出一個溼黏的避孕套。或許,那個在幾分鐘前還高掛於城堡上方的避孕套也是自這個窟窿里長出來的,就像是蘑菇從樹里長出。城堡已蕩然無存,沙堆恢復了白日的模樣。那孩子好像並不曾在這裡出現過。我閉上眼,幻想長安城的模樣。
那個叫扎的波斯商人來到我的面前,問我是否理解了囚室的意義。無非是《規訓與懲罰》,又有什麼不能理解?“剛開始盛大的接近於狂歡的殺人場面,接下來近乎窒息的禁錮時光,還有邊沁的圓形監獄,全景敞視主義與無所不在的微觀權力……”一個叫福柯的法國人,在未來的時空裡對這兩個詞語已經做出足夠清晰的闡釋。肉體即是靈魂的囚室。又或者說:哪怕是一些高僧,能在某些時候脫了肉體去,可他的語言、思維仍然是囚室的牆壁。靈魂依然沒有辦法來到牆外的世界——但牆外是什麼呢?若還是法天象地的長安城,試圖掙扎出囚室是沒必要;若是擺脫了時間、空間的虛無之境,靈魂又何所焉附……人唯有在監獄裡才有可能得到救恕和釋放,在生命消逝的一刻,監獄沒有了,而人也死掉了。
我的話讓扎咯咯地大笑起來。他就像一隻晝伏夜出的貓頭鷹。他的左耳也確實要比右耳大一點。扎自懷裡取出一罈酒。天地間有馥郁芳香氤氳泌鼻。是浙江沼義三十年的女兒紅,琥珀色,透明澄澈。“最好的女兒紅得是埋在桂樹底下的。埋三十年。時間短了,或長了,都不妥。”扎雙耳直立,雙眼在暗中炯炯發光,又取出兩隻青玉杯。這杯甚是奇妙,酒液盛滿其中,玲瓏透剔,隱約可見有*女子於一片濛濛青光中載歌載舞。那是婭吧。我吐出一口長氣。酒液慢慢高於杯緣,卻不溢位半點。扎斟滿兩杯,一杯自己飲了,咂咂嘴笑道,“這雕花酒本該是對著那穿紅襖的溫柔女子而飲,才能品出其中的滋味,最好還能有幾盞燭影,幾個大紅燈籠,與屋簷上滴下的幾滴春雨。我這般牛飲,卻也是浪費。沒法子,天生一個饕餮相。”
我把滾燙的酒漿送入嘴裡,小口嚥下。也許這酒是因為婭的舞姿才這樣滾燙。舌尖生出甜味、酸味、苦味、辛味、鮮味、澀味。我沒問扎這些年都去了哪裡,沒問這酒中為何會呈現婭的影子,也沒問他囚室外的這個長安城是否還是昔日模樣。那存在的,終是幻影;那永恆的,並非人心。囚室裡的光線彷彿是冰涼的雨珠,落滿胸口。藉助於扎那雙碧綠的眸子,我看見自己的胸口上已長滿綠苔青蘚。
人間世 十三(2)
扎緩緩說道,“南方之南是那無盡的大海。須乘船行上三年,才能抵達彼岸。那船之大,不是你我所能想象,高百餘丈,如摩天之崖;長數十里,又若威嚴群山。長安苑裡的交趾國進貢的巨象若來到它的面前,無異於螞蟻。這麼大的一艘的船怎生劃得動?又需要多大的槳?可它偏偏行走如飛。甲板上也少有戴著青銅面具臂力驚人的武士。一些盤著高高發髻的女子聚在船頭,邊舞邊唱。不知她們唱的是什麼,那歌聲薄如蟬翼,但聽了鼻子要發酸,讓人忍不住回頭看一眼長安的方向。我很好奇這船是怎麼在海面上航行,沒想到它肚腹中卻能生熊熊火焰。火焰把一種黑的石頭分成光與熱。這船就受此驅動,在茫茫大海里飛速前進。”
扎的聲音若水花打在我的臉龐上。我微笑起來。關於船,我有所聞。據說,“船是想象力最豐富的源泉。在沒有船的文明裡,夢將會乾涸,間諜取代了探險,警察取代了海盜。”我沒吭聲,扎突然把食指豎至唇邊,嘴角有不可捉摸的笑意。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我看見了一些古怪的船:一艘船的桅杆是一株枝葉繁茂的大樹,樹的枝椏間有一些面目可憎的鳥類;另一艘船的桅杆上綴滿黃金,但船體已經大火熊熊;還由一艘船的桅杆其實是一個巨人的胳膊,巨人在不耐煩地揮舞動手臂;另一艘船則彷彿由魔鬼的頭顱、草屑、泥土所搭建……這些船,無一例外擠滿了酒鬼、饕餮之徒、*的教士和修女、貪婪之輩、宮廷弄臣,以及在種種慾望的折磨下難以脫身的人。
“那是什麼船?”我問。
“愚人船。世界因為這些愚人的罪過而瀕於虛幻。”扎的聲音低沉下來,“在很久以前,世上是沒有船的。當然也沒有人,只有猴子。”
在很久很久以前,從樹上跳下來的猴子,因為上帝的恩賜,學會直立行走,卻始終學不會相親相愛。他們無休止地撕殺爭鬥,大部分的猴子不是炮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