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來豐富這份計劃,把一萬字寫到五萬字,再重新精煉至一萬字,提交給縣委常委會議討論。一石激起千層浪。腦子裡只有吃飯幹活的人們,怎麼也想不到《新華詞典》上還有旅遊這兩個字。反對的聲音大得不得了,更有甚者,說我失心瘋了。我擺事實,列資料,講道理,一些笨蛋的腦袋就是撥浪鼓。羅書記沒表態。這隻老奸巨滑的狐狸拿不準我這份計劃的背景,他在等上頭的意思。我在省裡請了一批專家,來梨山實地考察,好吃好喝好招待,臨行時用各種土特產塞滿了他們的行囊,並拍出鉅額稿酬,以為潤筆費。等到他們拿出相關的文章後,再找關係、託人情,在省黨報、晚報、地區日報等各大媒體集中投放,然後把這份計劃遞交地區行署,同時私底下向岳父彙報。
錢流水一樣花出去,我是真怕。精神壓力太大了。官場就是一團漿糊,哪怕是一塊鐵一團火,到在這裡,也統統得變成一塊牛皮糖,扯不盡的稀皮,躲不過的明槍,避不完的暗箭。鄉政府有一個工作人員,年近三十,已為人婦,長得漂亮,叫許芳,為人潑辣,能說會道,敢於喝酒,有巾幗不讓鬚眉之氣。還有一個小夥子,叫明海,去年從省農大畢業的,筆頭好,酒瓶拿得起。我帶著這兩個人一個部門、一個部門喝過去,是真喝啊。那些“酒精”考驗的好乾部是非要看到我們出洋相才心滿意足。喝到第二十七天,我吐了血。許芳掉了眼淚說,“李書記,你犯得著這樣嗎?”我說,“這是梨山的機遇。把握住了,以後的日子就好過了。現在我們給人家當孫子,以後,人家給我們當孫子。”
許芳說,“李書記,你這樣為梨山。你有沒有聽到梨山人是如何罵你的?”我說,“知道,說我是李絕後。我扒了他們家的房子。”許芳說,“還說你天天在上面吃喝嫖賭。”我想了半天,想不出什麼話來回答,反倒想起被皇帝剮了被老百姓生吃了的袁崇煥,最後嘴裡憋出半句“浮名自可任毀詆”。
人間世 二十四(7)
感謝我的妻子陳映真,在看完我的計劃書後,提出了一個關鍵的切入點,光提生態農業、綠色與民俗旅遊還不夠,還得講扶貧。扶貧,這是政治的大文章。講了政治,就講了一切。梨山深山裡不是有幾個至今仍在刀耕火種的少數民族嗎?把他們揉入計劃,從山上的寨子裡遷出來,劃出一個地盤,他們的生活方式也是民俗的一部分。感謝我的岳父,這回,他無條件地支援了我,併為說服有關部門的領導,動用了他的關係。這年冬至,行署召開擴大會議,梨山旅遊專案列入議題。我在會上慷慨陳詞,為梨山勾勒出一副美好的遠景圖。計劃啟動了。掌聲響起來,我的眼眶溼了。這半年,我他媽的吃了多少苦。有本小說叫《創業史》,梁生寶為給互助組節省兩角錢不住客店而在車站的屋簷下露宿。我呢,在那輛破北京吉普車上睡覺是家常便飯。
一九八六年,梨山鄉全年財政收入翻番,佔全縣財政收入的七分之一之強。梨山名氣大了,連海外遊客也絡繹不絕。許多梨山籍的海外華人回鄉認祖尋親。我的目光也投向聞名全國的“蘇南模式”,這種模式說白來就是發展鄉鎮企業。正當我摩拳擦場準備再大幹一場時,一場變故打斷了我的計劃。一九八七年開春,*辭去總書記職務,*代理黨中央總書記。我去年扶助上馬的木竹加工廠、蚊香廠、地毯廠皆被銀行告知銀根縮緊,不再對外貸款。更痛苦的是,縣裡爆出特大非法集資案。一個只有小學文化的農婦以高出銀行利息數倍的利率為誘餌,說是做化肥生意,共詐騙集資款近千萬元。
集資之事,我早有耳聞,在鄉鎮會議上也是三令五申,機關工作人員一律不得參於其事。這倒非我有足夠的金融知識,而是基於一種本能,覺得這也是一種變形的“擊鼓傳花。”我承認流通領域能產生巨大的利潤,我也承認化肥等生產資料確實是緊俏物資,拿到批條就是拿到人民幣。但我不相信這個農婦的話,我不相信一個有本事搞來幾十萬噸化肥指標的人沒本事在銀行搞定一筆借款。何況君子蘭之事也給我帶來了足夠強的風險意識。但我怎麼也沒料到這場看上去波瀾不驚的集資竟有如此之大的能量,在案發後暴發出如此可怕的威力。這個貌不驚人面龐黝黑的農婦竟有這樣大的膽魄與頭腦。暗流洶湧。渴望致富的人們在農婦拆東牆補西壁付出的高額利息面前暈菜了,在農婦用高價從黑市上買來再以低價銷售的幾車化肥面前糊塗了,攀親託友,遍尋關係,以求把自己的血汗錢交到她手中,換來一張字跡粗劣的白條。連信用社的主任都受不了這種誘惑,挪用上百萬元公款,加入其中。
梨山鄉是首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