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歲了,永遠乾淨整潔新潮的李元妮領著兒子萬小達行走在街面上的時候,依舊是一道亮麗的風景。李元妮習慣了在渾身貼滿了目光的狀態下走路,儘管骨折留下的後遺症使她的左腳略微地有些顛跛。其實,一條街上的人,無非是想在李元妮的身上找到一縷劫後餘生的驚惶,一絲寡婦應有的低眉斂目,可是他們沒有找到,一絲一縷也沒有。李元妮高抬著頭,把微跛的步子走得如同京劇臺步,將每一個日子過得如同一個盛典。
在不同的階段裡,李元妮的家裡自然也有不同的男人出現。街面上關於這個女人有很多的傳言和猜測,可是傳言和猜測最終還都停留在了傳言和猜測的階段——李元妮一直沒有再婚。
李元妮當年扔了鐵飯碗回到家裡,不是膽識,也不是眼界,而純粹是為了守住唯一的兒子小達。當她終於可以安心地一日三餐地照顧好小達的時候,小達卻沒有按照她的意願成長。小達在她的眼皮底下走了一條她完全沒有想到的路。
小達截肢以後,剛開始時是裝了假肢的。後來身體長得太快,一兩年之內又得換肢,小達懶得換,就乾脆扔了假肢,痛痛快快地做起了獨臂螳螂。小達很快學會了用左手寫字吃飯幹活騎車,小達的左臂獨當一面地解決了生活上幾乎所有的難題。可是小達卻有一個與手臂和生活都無關的難題:小達不愛讀書。對世上一切事情都充滿了好奇心並具有無窮精力的小達,一拿起書卻忍不住就要打瞌睡。小達勉勉強強高中畢了業,卻沒有考上大學,甚至沒有透過職業專科學校的分數線。李元妮替他報名參加補習班,他念了兩天就自作主張地捲起書包回了家。李元妮硬招軟招都使遍了,向來脾氣柔順的兒子,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回去唸書。
小達停了學,在家裡無所事事地呆了幾個月,就要和幾個同樣沒有考上大學的同學一起去南方“看一看”。“看一看”的確是小達當時的心境,因為他完全不知道要去那裡幹什麼,他只是隱隱地感覺到那邊未知世界對他有著朦朧的吸引力。李元妮堅決不放小達走,為此母子兩個也不知熱戰冷戰了多少個回合。後來有一次小達哭了。十九歲的男子漢的眼淚讓李元妮一下子慌了手腳。小達說媽你難道不知道這裁縫市場的行情嗎?滿大街都是成衣了,將來誰還會找你一針一線地縫衣服呢?你想咱們孃兒倆都困在這裡餓死嗎?
一年。就給你一年。一年不成,你給我立時回來。李元妮終於鬆了口。
可是小達並沒有信守一年的諾言。小達第一次回家,是三年以後的事了。在這中間小達的聯絡地址變換了許多次,有深圳的,佛山的,珠海的,江門的,等等等等。
小達第一次回來,長高了許多,卻是又黑又瘦,空了一邊膀臂的身子彷彿隨時要被風掀倒。小達那次只在家裡住了五天,替家裡買了一臺冰箱,並置換了原先的那臺九吋黑白小電視,最後給李元妮留下了一個七千元的存摺。李元妮多次追問小達這錢是怎麼掙的,小達只是笑,說媽你放心,肯定是正路來的,我跟我爸一樣掙錢有道。
小達第二次回家,又隔了三年,是1994年的春天了,正值萬家的新樓落成。
小達那日是坐了一輛皇冠小汽車回來的——是從天津租的,那時縣城還沒有這樣的車。司機一路按著喇叭,在縣城狹小的街道上穿越大小食攤的重圍,最終停在萬家門前時,已經吸引了眾多的圍觀之人。小達身穿一套極是合體的深藍色毛料西服,頭髮烏黑油亮地梳向腦後,露出寬闊的額角和整齊的髮際。小達的衣服裡處處都是充實的內容,露在袖口的右手上,戴了一隻薄皮手套。看慣了小達獨臂螳螂的樣子,眾人一時竟認不出他來。
小達並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小達的身後還跟著一個女人。女人看上去比小達略大幾歲,留著一頭極長的直髮,在腦後用一隻紅色的髮卡別成粗粗的一束馬尾巴。女人穿了一件橘紅色的皮茄克和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腳上套了一雙深褐色的高靿皮鞋。女人衣著的顏色和樣式瞬間照亮了縣城灰禿禿的街景。
小達站在門外幾步遠的地方,細細地看了新樓幾眼,才拉著女人走上了臺階。
“縣城的房子,也只能是這個格局了。”小達輕輕地對女人說。
門沒關,小達輕輕一推就進去了。屋裡黑濛濛的,只有靠緊裡的那面牆上,點著一盞半明不暗的燈。燈影裡有一個身體開始豐盈起來的女人,正背對著他們伏在桌子上裁剪衣服。女人剪得很是投入,整個上半身像一塊柔軟的麵糰一樣黏在了桌面上。小達叫了一聲“媽”,女人吃了一驚,手裡的剪刀咣啷一聲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