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內心愧疚難忍,那淚珠再次不由自主地滾落下來,掉到與人性毫無干係的土地上,那小不點一個勁兒替抹淚:“不哭,不哭,阿舅乖!”
其實景花早已站在牛欄的門口,透過粗劣的門縫目睹了這一切,見到這對特殊關係的父子已經融合在天然的人性裡,一個在流淚,一個使勁地揩,那張因受感染而略覺沉重的幼稚的嫩脆脆的小臉上,竟出現與其年齡不相稱的同情色調:“阿舅,不哭!”她發現朱興業已真情畢露,那淚無論如何都止不住,揩不完,像兩股流淌的山泉。景花感動了:“就是這個冤孽,不知是前世修的還是討的,鬼使神差把我倆撮合到一條船上,風裡雨裡的把這條人生之船弄得團團轉。且勿說他是這場人命官司的功臣或是罪魁,現在這付相道就令人生氣。這個千年不大的老童生什麼時候才能有點兒長進呢?人家死裡逃生,好不容易回到生根落腳的熱土,連不親不鄰的人都從老遠的地方趕來探望慰問。他倒好,人遲遲不來不說,今天總算等到,把他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來了,竟連個面都不肯打照,就欲腳底抹油溜了。我又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老虎婆!別人都說一夜夫妻百日恩,而他大概忘掉了我親手下的“毒藥”後的那陣子的恩愛?竟只管躲在牛欄裡,也不肯賞個臉!”景花看到此情此景,心裡都涼了半截……
朱興對著小不點,心酸的往事湧向心頭,泣不成聲,而門外的景花也正在悲切傷感。正在裹草豆飼牛的景芳從縫裡見妹妹和妹夫隔門而泣,在同情之餘,不免勾起自己傷心的往事。也潸然淚下。她歇掉飼牛,站起來解裙撲打自身的塵土,從朱興懷裡接過小不點,並指指門外:“你還不快些去開門,我的妹妹來了。”
朱興聽罷,猛一轉身,從門縫裡見到日夜思念的妻子,便上去開啟門,不顧一切地奔過去,一把摟住她的肩膀,悲喜交集,總有千言萬語,也不知從何說起,只顧一個勁兒抽泣。這時,只有這時,景花的心才軟了下來,深情地摸摸他瘦小的臉龐,吻了他那雙雖不起眼,卻是明亮而充滿著智慧的眼睛:“別這樣,今天應該高興才是。再說你一個男當家的,當著那麼多的客人面,婆婆媽媽的作出女兒態也不雅。去吧!堂上最高貴的席面給你留著呢。今天你還是姜家的女婿,坐首席當之無愧!”
“今天場上都是體面的賀客,可我這一身身面怎麼好意思出人頭前?”
“我知道你的心思,有我呢!”景花不屑種種,拉著他的手進了弄堂,開了小側門,引上樓,把景連的箱籠開啟,翻出一套新衣讓他穿戴起來,又打盆熱水上來,替他漱洗了,朱興聞到她的體香,按耐不住,趁機一把抱住了她:“我現在是一文不名的窮光蛋了,你還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景花讓他親個夠,忽然發現他的眼角還有一粒泥星,就用纖纖手指把它揩去,說:“你,你再不爭氣,也是經我親自調理過的苦果,世上一理,誰不愛自己用心血栽培的果實呢!”說罷,她把頭伏在他的肩上,任他作為,心想:“他已經打了一年的饑荒了,如果沒人主動撩撥他,即使送上來的葷腥都不敢張口的,這塊可憐的木頭!”
經妻子一番精心的打扮,朱興新裝雖然有些寬大,但自覺精神好多了,於是下樓,先進上房拜見了岳母,然後由景花引向正堂留首的首位坐了。席面上見姜家女婿上場,都紛紛站起來:“恭喜恭喜,喜得貴子,夫妻團圓!”“豈敢!承蒙諸位前輩錯愛,小可敬大家一杯!”到了這個時候,朱興才覺自己是個人樣。
散席後,朱興偕同堂弟再次拜見岳母及諸位大舅,陳述家父,母親如何想念兒媳和三位孫兒女,盼望能及早回到朱家。範氏隨口說:“景花是你的妻子,理當回去孝敬公婆。什麼時候回樹叢沿,應由朱家定奪。可是那邊家境不如先前,一下增加四口,生活就會更加困難。你回去代為向親家問好,並誠請示下,讓他們孃兒在孃家多住些日子,待恢復元氣,那邊情況稍有好轉再過去不遲。”
眼看日已西斜,到樹叢沿至少要有半天的路程。堂兄弟倆準備起程,臨行前朱興重新回到牛欄,欲向妻姐辭別。誰知大姨攜著小不點牽牛吃水去了,於是他又急急忙忙趕到塘埠頭,在一順溜衣石上有二三十個姑娘,媳婦洗菜漿衣,見姜家女婿眼巴巴趕來辭行,都停下話兒,舉目以觀。朱興並不介意,忙從景芳手中接過牛繩說:“您抱著孩兒有諸多不便,把牛交給我吧!”話還沒說完,那牛欺生,一角挑來,把朱興操到塘裡,淹個滿頭吞,眾人驚叫:“姜家女婿落水了!”景芳忙放下孩子,從旁人手中接過竹竿,遞過去,把他拉上岸,解下自已的預裙,替他擦去滿頭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