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花之間,有什麼像樣的愛情,因為和他們一樣大小的紅軍戰士,在那個很難說就是紅軍醫院的宿營地,還有許許多多。那時,紅軍醫院主要治療的是槍傷和刀傷。他們製造的中草藥,也主要是止痛、止血和消炎。那些藥究竟怎麼用?他們和那些小紅軍戰士一樣並不瞭解。據父親回憶,一旦進入革命隊伍,再小的戰士,都覺會得自己已經成熟,而年齡再大的紅軍,都會覺得自己很年輕。他們排隊唱歌吃飯,他們有說有笑。洗草藥,曬草藥,碾草藥。只有當他們聽到山洞裡做截肢手術的紅軍戰士,斷了腿斷了手臂,在沒有麻醉藥的情況下,喑啞苦痛的叫聲,手術刀,就是鋸子和斧頭,砍鋸那些斷肢殘臂,咔嚓咔嚓……或者,夜晚,終於無法醫治的紅軍戰士無奈離去,醫生護士一片深沉痛苦哀悼之聲。紅軍的路途,對父親來說,根本就不是鋪滿鮮花的記憶,雖然給他帶來少許榮耀,而多數時候,卻是刻骨銘心的痛苦。
父親那架“英雄的老風車”,也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那時,春光明媚。他坐軍醫學校背後皇家園林經過改造的暗黃小樓門前,戴著瓜皮模樣的老式軍帽曬太陽。他那張專用馬紮椅,被母親鋪得結實又鬆軟。小樓門外,林木蔥蘢,小溪流淌。溪邊那塊菜園,自父親回老君山牽了紅軍女護士墳墓以後,回來,每年的作業,就是在園裡種油菜。而且,種油菜一直成了他和母親終身的勞作,每當油菜花開那些天,父親都要在小樓門前曬太陽。眼望油菜花,他的臉色總是那樣平靜。他那標準的歪鼻孔,也不再咕咕噴氣,也不往鼻孔裡噴藥水。那時,你很難想象,穿著簡樸古舊軍裝的老人,不,那時他並不老,正值壯年。我不知道,我們組織任命他為軍醫學校校長,他究竟為人民軍醫事業,做出了什麼貢獻?多大貢獻?我沒有看到他從政的輝煌經歷,我聽說過他身為軍醫學校校長的壯舉。六十年代,軍醫學校搞軍事訓練大比武。他顫巍巍地被幾個解放軍戰士扶著,穿著嶄新軍裝,帶著大紅花,登上豔陽高照、旗幟招展、掛著莊嚴慈祥主席像的閱兵臺上,檢閱他那英勇整齊的軍醫戰士。那時,終於從他呼呼作響的鼻孔裡,傳出了一陣陣莊嚴的聲音。他那時的聲音,依然一如既往地嚴厲而乾裂。他講紅軍、八路軍、解放軍、志願軍軍隊裡的軍醫護士的歷史和光榮,他也講現在這所軍校,在軍隊中培養護士軍醫的歷史重任。他的講話稿,原本是辦公室主任為他代寫。他並不認識幾個字,他的講話稿很厚,每個字有拇指那麼大。他看了兩眼,當然也戴著老花眼鏡,可是,他的講稿卻端得調了頭。當然,他也無法按照講稿訓話。那天,閱兵場臺上,發現他講話端倒了講稿秘密的人並不多,除了辦公室主任以外。不過,他這則笑話,卻被傳為一段佳話。學校盛傳老校長老領導講話有水平。那時經濟困難,學校的創立和發展,也非常艱難,他找到軍隊的醫療後勤管理部門,他的老上級老領導,撥款修大樓修食堂修宿舍,修馬路修電影院修實驗室。一座新興軍醫學校,在他無形的大手中崛起。可惜,好景不長。學校輝煌起來,他的生命之光,卻漸漸暗淡下去,又進入一個長長的冬眠,直到“文革”開始,他靠邊站,又住進了軍隊療養院。也許,因為他極力宣揚軍隊大比武,軍醫大操練,受到排擠和批判。一九七一年,他便把我送回烏溪小鎮。不知是心血來潮,還是因為,那年,他聽傳達,他老部隊的老首長,成為某某死黨,摔死在異域他鄉。或者,他覺得命運不可捉摸、無須捉摸,隨時等待他的也可能是生命的完結,或他對“某某死黨”有深厚感情。父親參加的那支部隊,從紅軍、八路軍、解放軍、志願軍,都是某某死黨部隊的底子,或有某某死黨的陰影。儘管他一直都在這支部隊搞後勤,他的生命和血液,始終和這支英勇善戰的部隊緊緊連在一起。說穿了吧,就是林羅的四野,第四野戰軍。他最敬佩的某總摔死了,他一臉肅穆,殘破的風車,吱吱響了許久。他想,也許,他也快死了。他便把我匆匆送回烏溪小鎮。那次,他並沒有叫我帶回他那個祖傳的空劍盒。那時,我還不知道空劍盒是我們的傳家寶。我並沒有從父親那裡,得到過什麼家族的真傳。我成為軍旅畫家,完全是一種偶然。要不是一九七一年,我回烏溪小鎮躲避“文革”災難,或者,那是父親對我的保護。他認為某總死了,會清查到他頭上。他被清查,如果按照血統論,我也一定要受到株連。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父親把我送回烏溪小鎮最真實最直接的原因。如果是,我覺得他太可憐了。一個人的命運,包括我和他的命運,和某總個人的存亡,究竟有多大關係呢。
翠花(3)
“關係大哩……”
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