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毓明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張繼信。答應吧,這就是認同他的死亡,不答應吧,又顯得不通人情。但他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看他點頭,張繼信把腕子上的手錶抹下來說,陳隊長,你一定要把我的話帶到,跟我的姑娘說,她父親不能給她辦婚事了,看不見她結婚。但是父親想著她,死了也想著她,父親希望她好好生活。這塊表是父親給她的結婚禮物。
陳毓明接過那塊手錶,立即轉身離開了張繼信。淚水已經盛滿他的眼睛了,他怕它們流出來,怕哭出聲來。
翌日傍晚張繼信死了。那正是要吃晚飯的時候,陳毓明去拿他的飯盒,看見他閉著眼睛躺著。他把飯盒放回枕頭邊的時候,喊了一聲快起來吃飯,張繼信還是不動彈。摸一摸前額,已經沒有體溫了。
陳毓明和艾學榮用他的被子把他捲起抬到門外,這時候正好掩埋組的馬車來到門前。
每天都是傍晚拉屍體,拉到北邊的鳴沙窩去埋葬掉。
埋掉張繼信的第二天,陳毓明也病倒了。當時他剛剛和艾學榮把一具屍體拖出門外,進門時門檻拌了一下,他摔倒了。他雙手杵地站了起來,走了一步,就又跌倒了。他的腿軟得站立不住了。有個病號看到這種情況,說他:陳隊長,你也成病號了。你就找個地方躺下吧。艾學榮把他的被褥抱過來鋪在剛剛空出來的鋪位上,他就躺下了。
一個炊事員被派來接替了他的護理員工作。山水溝的窯洞裡已經挑不出健壯的人來了。
陳毓明在病房躺了一個星期,甘肅省委的一個工作組來到了明水。工作組逐屋看望了病號,告訴大家西北局蘭州會議已經開過了,他們的問題很快就要解決。工作組裡有一名省公安廳的副廳長,姓侯。他認出了陳毓明,對陳毓明說,堅持住,再堅持幾天,把身體保護好。正在聯絡火車,過幾天就把你們送回原單位。陳毓明在鋪上躺著一直也沒說話,後來那位副廳長要走了。他突然開口道:侯廳長,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們現在可以離開明水了?侯副廳長說,可以,可以,單位上來人的話就可以接走。陳毓明說,侯廳長,那我請你幫個忙。你給劉場長說一下,叫他給高臺農場的白場長打個電話,通知我女人來接一下我。我害怕堅持不到你們聯絡的火車送人的時間了。
第二天,高臺農場來了一輛馬車。趕車的是個刑滿就業人員,他把鞭子甩得叭叭響,把馬車直接趕到一號病房門口停住。陳毓明的女人從車上跳下來。女人進了病房問坐在馬紮上的護理員,陳毓明住在什麼地方?躺著睡覺的陳毓明聽見了,坐起來喊,我在這兒。女人迎著他走過來,說,車來了,走吧。陳毓明在前邊走,女人在他後邊抱著被褥,兩個人走出病房上了馬車。
馬車先是朝著祁連山的方向行駛了幾百米,然後在戈壁灘和草灘交界的地方往右拐。這裡有一條積雪的小路通往南華鎮,南華鎮距高臺農場也就三五里。馬車在戈壁灘上走了一截,陳毓明突然對女人說:我們來明水,是從明水河車站下的車,從車站走過來的。
明水河車站在南邊的戈壁灘上,離他們不足十華里。它被半月前下的那場雪覆蓋著。它南邊的祁連山也被雪覆蓋著。雪要到三月才能融化。
[1]河西走廊地區降水量小,農田都是水澆地。為了增加收穫,農民在無灌溉系統的荒灘上開墾土地耕耘播種,遇到雨水多的年份,便有一定的收穫,若雨水少,便顆粒無收。耕種此種田地有著撞大運的意味,人稱撞田。
[2]在勞教農場裡做炊事員、木匠、鞋匠等工作的勞教人員,總稱為雜役。
[3]西北方言:即圓白菜。
[4]舊秤,十六兩為一斤。
[5]蘭州大學前身。
1960年秋季的一天,夾邊溝農場所屬的新添墩作業站幾百名右派凌晨四點鐘就起了床,整裝待發去明水農場。在河西走廊的西端,這時候還是深夜;因為仲秋的這片荒原上,要到八點鐘太陽才能爬出地平線。
還在十多天前,夾邊溝農場就接到上級指示,夾邊溝農場的全體勞教分子遷往到高臺縣的明水鄉去。省勞改局決定在那兒立即上馬建設一個五十萬畝土地的穀物生產基地,需要大批勞動力。新添墩作業站已經過去兩批人了——約三四百名,今天走最後一批——連鍋端,總共四五百人。
因為昨天傍晚就通知過的,今天早晨要來汽車,所以聽見哨音響,右派們全都起了床,捆行李,吃飯,做好準備工作。由於是要走遠路,這天的伙食也與往日不同:小米湯,不限量